《文(历代诸家)》兩漢 鄒陽
兩漢 鄒陽
獄中上梁王書鄒陽(選自漢書列傳卷五十一賈鄒枚路傳第二十一)
鄒陽從梁孝王游.陽為人有智略,慷慨不苟合,介於羊勝﹑公孫詭之間.勝等疾陽,惡之孝王.孝王怒,下陽吏,將殺之.陽客游以讒見禽,恐死而負絫,陽乃從獄中上書,曰:「臣聞忠無不報,信不見疑,臣常以為然,徒虛語耳.昔荊軻慕燕丹之義,白虹貫日,太子畏之;衛先生為秦畫長平之事,太白食昴,昭王疑之.夫精變天地而信不諭兩主,豈不哀哉!
今臣盡忠竭誠,畢議願知,左右不明,卒從吏訊,為世所疑.是使荊軻、衛先生復起,而燕、秦不寤也.願大王孰察之.昔玉人獻寶,楚王誅之;李斯謁忠,胡亥極刑.是以箕子陽狂,接輿避世,恐遭此患也.願大王察玉人、李斯之意,而後楚王、胡亥之聽,毋使臣為箕子、接輿所笑.臣聞比干剖心,子胥鴟夷,臣始不信,乃今知之.願大王孰察,少加憐焉!語曰「有白頭如新,傾蓋如故」.何則?知與不知也.故樊於期逃秦之燕,藉荊軻首以奉丹事;王奢去齊之魏,臨城自剄以卻齊而存魏.夫王奢、樊於期非新於齊、秦而故於燕、魏也,所以去二國死兩君者,行合於志,慕義無窮也.是以蘇秦不信於天下,為燕尾生;白圭戰亡六城,為魏取中山.何則?誠有以相知也.蘇秦相燕,人惡之燕王,燕王按劍而怒,食以駃騠;白圭顯於中山,人惡之於魏文侯,文侯賜以夜光之璧.何則?兩主二臣,剖心析肝相信,豈移於浮辭哉!故女無美惡,入宮見妒;士無賢不肖,入朝見嫉.昔司馬喜臏腳於宋,卒相中山;范睢拉脅折齒於魏,卒為應侯.此二人者,皆信必然之畫,捐朋黨之私,挾孤獨之交,故不能自免於嫉妒之人也.是以申徒狄蹈雍之河,徐衍負石入海.不容於世,義不苟取比周於朝以移主上之心.故百里奚乞食於道路,繆公委之以政;甯戚飯牛車下,桓公任之以國.此二人者,豈素宦於朝,借譽於左右,然後二主用之哉?感於心,合於行,堅如膠桼,昆弟不能離,豈惑於眾口哉?
故偏聽生姦,獨任成亂.昔魯聽季孫之說逐孔子,宋任子冉之計囚墨翟.夫以孔、墨之辯,不能自免於讒諛,而二國以危.何則?眾口鑠金,積毀銷骨也.秦用戎人由余而伯中國,齊用越人子臧而彊威、宣.此二國豈係於俗,牽於世,繫奇偏之浮辭哉?公聽並觀,垂明當世.故意合則胡越為兄弟,由余、子臧是矣;不合則骨肉為讎敵,朱、象、管、蔡是矣.今人主誠能用齊、秦之明,後宋、魯之聽,則五伯不足侔,而三王易為也.是以聖王覺寤,捐子之之心,而不說田常之賢,封比干之後,修孕婦之墓,故功業覆於天下.何則?欲善亡厭也.夫晉文親其讎,彊伯諸侯;齊桓用其仇,而一匡天下.何則?慈仁殷勤,誠加於心,不可以虛辭借也.至夫秦用商鞅之法,東弱韓、魏,立彊天下,卒車裂之.越用大夫種之謀,禽勁吳而伯中國,遂誅其身.是以孫叔敖三去相而不悔,於陵子仲辭三公為人灌園.今人主誠能去驕傲之心,懷可報之意,披心腹,見情素,墮肝膽,施德厚,終與之窮達,無愛於士,則桀之犬可使吠堯,跖之客可使刺由,何況因萬乘之權,假聖王之資乎!然則荊軻湛七族,要離燔妻子,豈足為大王道哉!
臣聞明月之珠,夜光之璧,以闇投人於道,眾莫不按劍相眄者.何則?無因而至前也.蟠木根柢,輪囷離奇,而為萬乘器者,以左右先為之容也.故無因而至前,雖出隨珠和璧,祗怨結而不見德;有人先游,則枯木朽株,樹功而不忘.今夫天下布衣窮居之士,身在貧羸,雖蒙堯、舜之術,挾伊、管之辯,懷龍逢、比干之意,而素無根柢之容,雖竭精神,欲開忠於當世之君,則人主必襲按劍相眄之跡矣.是使布衣之士不得為枯木朽株之資也.
是以聖王制世御俗,獨化於陶鈞之上,而不牽乎卑辭之語,不奪乎眾多之口.故秦皇帝任中庶子蒙嘉之言,以信荊軻,而匕首竊發;周文王獵涇渭,載呂尚歸,以王天下.秦信左右而亡,周用烏集而王.何則?以其能越攣拘之語,馳域外之議,獨觀乎昭曠之道也.今人主沈諂諛之辭,牽帷廧之制,使不羈之士與牛驥同皁,此鮑焦所以憤於世也.
臣聞盛飾入朝者不以私汙義,底厲名號者不以利傷行.故里名勝母,曾子不入;邑號朝歌,墨子回車.今欲使天下寥廓之士籠於威重之權,脅於位勢之貴,回面汙行,以事諂諛之人,而求親近於左右,則士有伏死堀穴巖藪之中耳,安有盡忠信而趨闕下者哉!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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