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清宫禁二年记》卷上
卷上
余父裕庚任法使四年。既庙瓜代,乃挈眷归,从者为余母暨头贰等参赞、海陆军随员与其眷属、仆役等,都五十五人。于一千九百零三年一月二日,乘安南船,由巴黎行抵上海。上海道及上海县等,俱公服相迓。旧例:显者过境,为县之长者,饮食器用,皆有供给,且鲜有拒绝者。而余父于此,无不以婉言却之。
二月二十二号,余等离沪。旋于二十六号抵津。津海关道及其他官员之迎迓者,一如上海。
旧制:显官归国,例有一奇特之礼仪,盖当至中土时,必有请圣安之制。其左近之督抚,为之布置。若道台职卑,尚不足与此焉。其时督直隶者为袁世凯,余等初至,渠即遣一吏来,预于存问,俾行此殊礼。布置既周,余父及袁世凯,皆服朝服,冠朝冠,花翎朝珠,一如其职,以往万寿宫。万寿宫者,特为行此礼之地也。其时下级官吏,来者颇众。宫之最后进有案,案之中,设皇帝及太后牌位,上书“万岁万岁万万岁”。其时直督袁及其他官吏先至,袁督立于案之左,官员分两行以侍。未几余父至,即跪于万岁牌下,口称“请皇安”焉。旋起方,问圣躬安康,袁督当以“健豫”答。礼遂毕。
吾父在津时,即电京中友人某,为之觅屋以居。未几遂得一名屋。屋盖李鸿章与列强签辛丑条约之所。李亦旋捐馆于此者。李既故后,居是屋者,以余家为第一。华人迷信重,佥以为居是者,必遇不祥。第余家处此甚安适,并无鬼怪如友人所言者。
当一千九百零三年三月一号,庆亲王及其子贝子载振来拜晤。并谓太后将于翌晨六时,召见余母及余姊妹二人于颐和园。时余母告庆王:“旅欧者久,卒著西服,无旗服可称身者。”庆王谓已将此节奏明。并谓太后颇愿吾徒衣西服觐见,不必斤斤于旗服也。盖太后欲一见西衣之穿著如何耳。时余与妹,满志踌躇。意谓此际必衣何者为当。幼时,吾母辄以同色衣服衣余姊妹二人。时余妹愿著一浅蓝鹅绒外褂,以此色与彼甚称故。而余则选一鹅绒外褂之红色者,盖意此或可得太后欢心也。踌议者久,卒从余说。并议定冠红色之冠,翠羽为饰。若鞋若袜,其色亦同。余母则衣海青色长衣,缘以紫色之鹅绒。冠黑绒冠,白羽为饰。
方闻庆王传命时,惊惶特甚。继念得此机缘,或可一瞻宫中景象,而见所未见焉。余离中国久,且余父又未将余妹及余之名,报之内务府。故余入宫之望,曾萦梦寐。然以是恐终其身不可一得。迨至余父返自巴黎,太后始知其有子女也。至余父不报余姊妹名于内务府之故,则欲余等受相当之教育,惟是必不可令太后知之。不宁此地,满洲旧制:一二品大员之女子,年满十四者,当入宫听选。中者得为妃嫔。余父出此,良亦由是。若慈禧太后者,则咸丰所选中者也。
闻人言:如余等者,或有留居宫中之望。果尔,或可以余之力,使后改革政治,而所以裨益中国者,甚匪浅鲜。思至此,愉快无似。并决志:苟能如愿,当注全力以为之,俾中国之进步与其福利,日进无疆。思念方殷,忽有一缕红光,远见天际,余以此而卜今日天气之必佳也。天既明,百物可辨。渐见宫墙作红色,闪隐目前,随山上下。墙之顶与屋之顶,佥覆以青黄瓦,耀似白日,绚烂若画图焉。途中佛塔种种,经过余前。旋至一村,名海淀,去宫门约四里。官吏告余:距宫颇近矣。余以困顿久,颇有永不能至之想。遽聆斯言,甚快。此村居屋俱平房,以砖建成,与北方居屋无异。且颇修洁。村童见吾徒经此,争相出视,且相告曰:“此等贵妇,将往宫中而为皇后矣。”闻之殊可笑。
既离海淀,旋至一牌楼,刻镂精美,华人绝佳之建筑也。至牌楼,始见宫门,相去约百码。门凡三,俱函宫墙中。中门甚大,左右二门略小,中门非太后进出不启。余等之轿,止于左门,门已启。门前五十码有屋两所,禁卫军寓之。
方余等初至时,见官吏等相语甚杂。旋有入门呼者曰:“至矣,至矣。”既下轿,有四等太监二人,迓子道左,并率小太监十人,持黄丝帘,围轿作幕。此盖太后所赐,用之有殊荣。帘长十尺,高二尺,由二太监持出者。
此四等太监二人,遇吾徒甚恭,各立门之左右,肃吾徒入。既入门,至一广院,平铺白石,约方三百尺。院中花台极多,中植古松,松上悬群鸟之笼。其后有红墙,为门亦三,与初入之门同。门之左右,各有矮屋一行。每行内有房十二间,朝房也。广院中官吏甚众,各衣公服如其职,视之颇作无谓之忙碌。见余等至,立即静肃无哗。时此二太监导余等入一室中,室之广长约廿方尺,中陈红木台椅,各铺红垫。有窗三,悉悬丝帘。余等入室未五分钟,即有一丽服之太监入室而言曰:“太后有谕,召见裕太太及诸位小姐于东宫。”言甫毕,二太监即跪下而答曰:“是!”满制:闻太后或帝谕者,其臣庶当一如帝后亲临,跪以答之。渠等随令吾徒从其后。复入一左门,以达广院。院之大小,与前院若。其不同者,有一仁寿殿在其北。其余房屋,较前为大耳。太监导余等入东侧之室中,陈紫檀椅,雕刻极工细,上铺蓝缎垫褥。四壁所悬之幕,色质亦同。壁之四方,悬钟种种,数之得四十架。有顷,有女婢二来相告曰:“太后方临装,稍候片时可也。”彼之所谓片时者,实不啻两小时有半。然华人视之,殊平淡。故吾徒亦不甚焦灼也。此后太监时有来者,送朱奶,送杂物,其类极繁,约得廿余事,俱太后之赐。继又赐金戒指各一,上嵌明珠。旋太监总管李莲英又至,服二品公服,红顶孔雀翎。满宫太监之有孔雀翎者,仅李一人而已。李为人极丑且老,皱纹满面,惟举止翩翩耳。谓余等曰:“太后立即召见。”且又致玉戒指各一,亦后之赐。余等拜受之下,惊喜特甚。意谓太后尚未见余等,叠赐珍物如许,则其人之慈爱可知矣。
李方去,又有两宫女来,佥庆王公主也。问太监曰:“彼等能华语否?”余闻之殊可捧腹,当先诸人答曰:“吾等本华人,虽能作数国方言,华语固所谙也。”渠辈闻之惊甚,且言曰:“大奇事!彼等所言,与吾徒殊无歧异者。”余等闻之,惊异之心,几与渠辈相若,盖不谓宫中竟有愚鲁至是者。且可知渠辈所受之教育。固极肤浅。继又云:太后方候余等入见。余等乃随之行。
余等及大殿之门,复遇一妇人,装束与庆王公主等。惟首戴凤凰,与众殊耳。妇人笑容可掬,与吾徒握手相见,与西人无稍差异。询之他人,始知即光绪皇后也。皇后告余曰:“太后特命余来相迓者。”观其举止,温蔼可亲,体态亦都丽,惟容颜不甚美耳。旋又闻大声发自殿中,召余等曰:“即来陛见!”余等旋即入内。见太后著黄缎长衣,绣淡红牡丹其上。头披亦类是。珠玉之花,饰其左右。珠缨系于左。顶上戴玉凤凰。长衣之外,复有一披肩,肩系明珠所织。俱精圆,大如黄鸟之卵,色泽无二,共三千五百粒。余生实未之前见。披肩形如鱼网。复以美玉之钩二,系一玉缨垂其上,以外复戴珠钏两双,玉钏一双。第三指及五指上有戒指数事,均玉制者。右手罩以金护指,长约三寸。左手两指,罩以玉护指,长短与右手同。鞋上满系珠缨,饰以各种宝玉。
太后见余辈至,旋即起立,相与握手,面呈笑容,殊可亲。且以余等娴于宫礼,似甚惊奇者。旋谓余母曰:“裕太太!尔以何术育尔子女至于如是,诚奇事!彼等久居异邦,吾知之也。何以的语者又与语无二?且何以貌之美丽复若此也?”余母旋答之曰:“渠父督责殊严耳。先教彼等习中国文字,后及其他,且甚勤。”太后旋谓:“吾甚悦渠父之悉心抚育,且授以良善之教育焉。”太后乃挽余手,审余面,笑亲余之两颊。而谓余母曰:“吾甚愿有尔女与吾共晨夕也。”吾闻之甚说,且谢其仁蔼焉。太后复询余等所著之巴黎衣履甚详,并嘱余等必时时著西服。因居宫中,不常之见。太后于西服中,悦路易十五式之高底女鞋尤甚。与太后语时,见一人立于其侧,相去咫尺间。太后旋言曰:“余且导尔以见光绪帝。但尔必呼之万岁爷,而呼余老祖宗也。”帝与余等握手,有忸怩态。高约五尺七寸,甚瘦,但举止英挺,隆准广额。睛黑,奕奕有光,口大齿白,神采甚佳。余察帝,虽时时呈笑容,然中含忧色。其时太监总管李莲英至,跪石板上,而语太后曰:“舆已备矣。”太后旋命余等偕至朝堂,太后接见各部尚书及各军机之所也。步行约二十分钟可达。是日天气清明,太后之露舆以太监八人舁之,各衣其公服,殊奇异。太监总管,处舆之左;其次级者,处舆之右。各以其手护舆而行。太监之五品者四人行于前,其六品者十二人行于后,其手中各有所持,如衣,如鞋,如手巾、梳、刷、粉、镜、针、红黑墨、黄纸、烟、水烟袋等物。其末一人,则负一黄椅。此外尚有阿妈二人,婢女四,亦各有所持。余见此,颇饶兴趣,质言之,即一妇女之梳栊室,而以人负之行者。皇帝随行舆之右,皇后及诸宫眷,则行舆之左。
朝堂长约二百尺,广约一百五十尺。堂中有长案一,上铺黄缎。太后既降舆,即升堂登宝座。座设长案之后。皇帝之宝座较小。居太后之左。各尚书一一跪于后前之长案下。
朝堂之后,有厅若暖阁者甚大,长约二十尺,宽约十八尺。缭以雕镂之阑干,高约二尺。仅有二门,可容一人出入。门之前有阶六级。暖阁之后,张以小屏风。屏风前,太后之宝座在焉。小屏风后,又有极大之刻木屏风,长二十尺,高十尺。实余所仅见之美物也。
暖阁系檀木所制,上雕凤穿牡丹图,极精美。全阁雕纹,无不类是。太后宝座之两旁,有翣二,下端为黑檀,上插孔雀羽,成扇形。一切铺饰,俱黄鹅绒也。太后方登宝座时,乃命余等与皇后及诸宫眷等立于屏后。吾等于此,闻太后与诸大臣之言甚清切。余将以所闻,告之读者。
是日也,所可永志不忘者极众。余于诸宫眷中,为一新奇人也。生长异邦,习染异俗,因是种种,惹人疑问者甚易。且余以是得悉此等妇人好奇之心,固与西人无殊。庆王之四格格,孀妇而极美者也。问余曰:“尔固生长欧土,而受其教育者。吾闻人言:‘凡有往是土者,必饮其水,饮后率忘故土。’尔稔西语,习之欤?抑以饮水而能之欤?”余答曰:“尔兄载振往伦敦,贺英皇爱德华加冕礼,道经巴黎,余曾遇之。其时吾父亦得请柬,吾等本可同行,卒以云南交涉事亟,未遂所愿。”格格忽问曰:“英土固有君耶?吾意太后,固世界之君也”四格格之姐,为皇后弟之妻,敏慧闲静,聆是言而笑。卒之,皇后谓格格曰:“尔何若是其愚,吾知诸国各有其君,且有数国而为共和政体者,美国其一也。对于吾邦颇形友爱,惜吾人之赴美者,率下等社会。彼土人士,乃以华人无不尔尔。吾甚愿满人贵族,一临彼土,使知吾人之真相焉。”彼继告余:曾读译本之各国历史。视其人,见闻殊博。
太后之所爱者,为花草禽鸟犬马等,一与常人无异。有一犬,太后爱之极笃。彼之所至,犬必随之,犬诚驯良,余未之前见。太后以其美,名之曰海獭。
去朝堂不远,至一广院。院之两侧,有大花篮二,以天然木植,编制成者。高约十五尺,满覆以紫藤之花。篮极精美,太后殊爱之。花含苞时,太后必集群众赏之,意甚得也。由广院入循廊,廊沿山坡,遂达剧场。剧场之殊特,诚有出人意虑者。场共绕广院之四面,面面不相连属。凡楼五层,面临空场。而戏台则有二,连级以上。其楼之在第三层者,为布景及藏储各物之用。其台之在第一层者,一如常式。第二台则如庙寺,专演鬼神剧者,以太后喜此故也。
剧场两旁,翼以循屋,稍低,而循廊护其外,为各大臣被召听戏之所。剧场对面,有室三,专建之以供太后者,高约十尺,与戏台等平。室外设活动玻璃窗,夏时则易以绿纱之帘。其两室为太后起坐之所。右侧一室,太后休息于此。室前设长榻,坐卧一如其意。是日太后则导余等入此室中。继闻人言,太后观剧,率在此室。视听有间,则昼寝焉。太后善眠且熟,虽声浪极大,不能扰之。读者苟有曾入中国剧场者,必知于此喧哗之地,欲睡神之惠临,其艰难为何如也。
余等既入太后之休息室,戏即开幕。戏为蟠桃会,亦鬼神剧也。此剧殊饶兴趣。自始至终,余乐之不疲。所演诸节甚灵敏,且与真者无异。余深讶太监等之讵能演此。太后告余:“戏中诸景,俱太监等所手绘,而为彼所教导者。且此剧场,与中国所筑者殊。场有悬幕可上下,以节剧之起迄。”太后固未尝观西剧也,余不知渠果以何术竟与西剧暗合。太后爱读宗教书及小说,时编辑成戏而自演之,且颇自负其能。
太后坐而言,余等侍立。有顷,询余曰:“尔知戏中情节否?余以“知”对。太后似颇愉悦者,旋复欣然谓余曰“与尔长谈,忘命餐矣。尔饥否?当尔旅欧时,尔能得中国食物否?曾思家否?苟余离国如是其久,思家必切。惟尔久居异土,非尔之咎。盖余命裕庚之往巴黎也,然今亦不之悔。尔且自思,尔今足以辅余者实繁,且可使外人知满人妇女中,亦有能操西语者,与彼等固无殊也。”方太后言时,余见太监置长桌三,上各覆以精美之白台布。并见太监甚多,各携食盒,静立院中。盒为木制,漆作黄色,其大可容小碗四,大碗二。太监置桌既毕,院中太监,列作双行,以达院之彼端一小门外,互递食盒,至于房门。内有衣履清洁之太监四人,受之以置于案上而去。
据此以观,则太后进餐,固无一定餐室,随其足迹之所而定焉。凡所用之碗,俱黄色,覆以银盖。间有绘青龙及中国之寿字者。
余计其食品,共约一百五十种,列三长行。大碗居先列,碟次之,小碗又次之。布置既毕,有宫眷二,各携一黄盒入。余见之颇惊,意宫眷且司此贱役,将来余之入宫,得毋类是。盒虽重,然宫眷持之甚敬。旋有小台二,置太后前,置盒其上而启之,中陈小盘数事,殊精巧,各盛糖果、糖莲子、核桃仁以及及时之瓜果。太后谓渠乐之甚,其味盖胜于肉。赐赉甚多,并嘱余等家居时,亦食之。余等感太后之仁爱逾恒,食之颇伙。余见太后食糖不鲜,颇讶其何以能再进餐也。食毕,宫眷二人复至,持盒去。太后复谓:渠时以余食,赐宫眷食之云。
此后又有一太监入,持一茶杯以献。杯系白玉,其托与盖则金。旋又一太监人,捧一银盆,内玉杯二,一盛金银花,一盛玫瑰。两太监俱跪太后前,上捧其盆,俾太后能及之也。太后揭去金茶盖,取金银花少许,置之茶内,继乃饮之。并告余等:渠爱花如何之笃,并花之味使茶如何之美。又谓:将使尔等,一尝余茶,观尔等嗜之否也。随命太监以其所饮之茶畀吾徒。茶既至,复置金银花其中,余尝之,诚精美,加以花之香洌,尤觉芬芳无似。
茶毕,太后乃命余等同往隔壁房内进餐,以餐桌置于此也。余初疑太后食糖后,有一定之房间用膳。继考之,竟不果然。既入其室,太后乃命将菜碗之盖揭去,随坐于桌之首位,命余等立其侧,且谓:“曩时观剧,恒由皇帝伴食。今以新客在座,颇觉羞涩,吾愿皇帝毋再如此之羞缩。尔等三人,今且伴我可也。”余等闻之,觉太后恩宠出于侪众,乃叩首以谢之,然后进食。初次叩首,使人头眩不置。久之乃惯。
方进膳,太后又命太监置菜碟吾徒前,银箸银匙与焉。太后曰:“尔等立而食,余心滋歉,然祖宗成例,余不能违,虽皇帝也,亦不克坐吾前。吾知西人稔此,必以吾之遇待宫眷,颇不规于礼。故宫中成例,余殊不愿西人知之。尔且观吾于西人前,举止将大异是。盖不欲示彼等以真相耳。”
牛肉为宫中禁品,以服力之兽,食之将获重戾也。食品以豚肉、羊肉、家禽、蔬菜为最多。豚肉之制,约得十种。如肉丸也,有红白之别,红者烹以酱油,味甚可口。又有笋炒肉丝,樱桃烧肉,葱炒肉片等。葱炒肉太后所嗜,余尝之果佳。又有鸡蛋饼,菌子炒肉,白菜煨肉,萝卜煨肉等。鸡、鸭、羊肉,亦有数种。案之中有黄磁大盆一,约二尺对径。中盛清汤鸡鸭鱼翅。鱼翅中国之珍品也。此外有烤鸡、烤鸭。上置松针,取其香也。另有一盘为太后所最喜者,则烤肉也。
满人嗜面,不常食米。今日所食者,种类极繁。有炕者、蒸者、炒者,或制以糖,或以椒盐,或作龙形,蝴蝶形,以及花卉形。另有一种,中有肉馅。此外有酱数种,太后亦甚嗜之。又有绿豆糕,花生糕数事,配以糖制之汤。
食毕,太后乃起立,谓余等曰:“且随我往休息室,俾皇后及宫眷等进膳。渠等食时,固恒在余后也。”余等既入休息室,余乃立于门首,以观皇后等进餐。渠等环案而立,毫无声息,且无一坐者。
此时剧尚未已,惟所演者,不如第一出之饶有兴趣也。太后入室后乃坐于长榻上,太监献茶。太后又命进之余辈、读者试思:余蒙如此荣幸,其欣慰如何?华人之视其君上也,至尊无与伦,其言无异法律,凡有面之者不得仰视,非是不敬。今吾等所遇,实非常之爱宠矣。且闻人之言,太后性情暴厉甚。但以余所身受者断之,诚慈善,言语亦和蔼可亲,世界中极仁厚之妇人也。或告者之过欤?
此后,余等遂别太后、皇后及诸宫眷等而归。至家后,又见太监数人,持太后所赐之贡缎,人各四匹,专候余等归来者,遂又谢恩如仪。此次赐物,系送至家中者,余等乃置贻缎于堂中之台上,叩首谢恩。并告太监,敬达太后余等谢忱之如何诚且甚也。此外尚有一事,则送物之太监,例应有所赏给,以报其劳。余等遂与太监银,人各十两。继始知太监之送赐物归者,太后必询受物者之若何感戴,及赏给之几何。此等赏给,太后亦允彼等受之。且又询余家居屋甚详,并吾等爱戴与否。太监等极喜饶舌,余第二次入宫时,又以当日太后所语者,一一见告。
余母以父病,余一旦入宫,将无人为之左右,以是忧懑甚。然太后旨,所不能违,遂于三日后复往。
入宫之第一日甚忙。当初到宫时,即面太后谢前日之赐,太后当语:“今日忙甚,将接见俄国公使夫人勃兰康。渠之来,携有俄皇阖家影片,为俄皇赠品。”太后当询余:“能俄语否?”余以“不能”对,并告太后:“俄人知法语者多。”太后闻余言,似甚欣悦。旋又目一宫眷而诘之曰:“尔胡不谓能俄语耶?余固不得而知之也。”余闻此言,意必有以诳言欺太后者。以太后闻余言不伪,似甚喜者。不久果有一宫眷见逐。盖渠自称能操数国语,实则一无所能也。
今日除受俄使夫人朝见外,又值太后之侄德裕纳聘期,宫中复演剧。满人贵族聘礼,例有福晋二人,往新妇家。新妇盘膝,闭目坐床上以候,彼等至,乃置玉如意一于新妇衣上,复悬荷包二于新妇之纽扣上,内装金钱各一,复为新妇戴金戒指二,上镌大喜二字。行礼时甚静且速。既毕返宫,告礼成于太后。
余等今日所衣者,甚单简且短,盖以地无毡毯,若以红绒长衣行于其上,极易破损,且鲁钝之太监,又时时践踏之。易以短者,似较简捷。故特易之。殊今日俄使夫人之朝见也,事前未之或闻,必更长衣,乃可接待。故以此意奏知太后。太后曰:“尔何故必欲易之耶?吾见尔长衣,拖于地上,其形如尾。以今较之,其美甚殊。尔第一次之入宫也,吾甚非笑之。”时余方欲解明其故,太后又曰:“衣长衣,想较短者尊严。吾语然否?”当应之曰:“诚然。”旋又曰:“果尔,速易尔之极佳丽者来。”余等乃如命立即更之。余妹及余之所衣者,为水红绉纱外褂,饰以普鲁士之线带。余母则着一灰白色之绉纱外褂,上绣黑玫瑰花,领衣及衣带略带灰青色。方更衣时,太后时命太监来,视余等著就未。以此故,匆遽特甚。比太后见余等至,忽呼曰:“斯诚三仙子而曳长尾者!”旋问曰:“尔等行时,以手牵衣,曾觉倦否?装束诚都丽,但余不悦其尾耳。衣之有尾,殊不意义。吾知外人见尔等作此装束,必有猜度吾之命意者,且必不为彼等所喜。至吾之意,仅使外人见尔等能著西衣,俾知吾之于此道,本非茫然。吾敢谓西妇之来吾前者,吾未见其衣有如尔三人之美者。且吾亦不信西人如中人之富,彼所戴之珠宝固甚少也。有告余者,谓余于世界君后中,为珠宝最多之人。今余且时时收集之。”
时余等以迎勃兰康夫人故,甚形忙碌。是日十一时,勃兰康夫人至,余妹迓之于第一院之朝房,导之入仁寿殿,太后在焉。时太后坐暖阁内之宝座上,皇帝坐其左,余立其右,为之翻译。太后衣黄花缎外衣,绣蜀葵及寿字其上,饰以金边。衣扣上悬一明珠,大如鸡子。又有手钏戒指金护指等。所梳之髻,与常式同。
勃兰康夫人既入朝堂,余妹复导之至于暖阁之门,渠乃与太后为礼。余即趋下,导之入暖阁,太后与之握手,渠随献俄皇所赠之影片。太后遂谢俄皇之厚赠,其措词绝佳,余即为之译作法语,以夫人不能英语故也。太后又命余导夫人见帝,余从之。帝起立,与之握手,并问俄皇安好。既毕,太后下座,引夫人入其寝宫,并命之坐,相与昭谈,约定十分钟。而余为之译,此后余复导之见皇后。满礼以姑媳之间为最严。太后受朝时,皇后方坐屏风后以伺。余寻之至此,始得之。见皇后毕,遂导之入餐室。所备者满席也。
余今且述汉席与满席之别。汉席之菜,率一一置于桌中,人各以箸,取所嗜者食之。满席则大异是,人各有专菜,几与西人同。太后甚悦此,谓其省时。而较汉菜为清洁,则未尝道及也。宫中之菜,本精且洁,至宴西宾则尤佳,盖略有所变更也,如鱼翅、燕窝、布丁之类。惟不尽然耳。
太后与帝,曩不与人同食,故陪宴者,只福晋及宫眷等。食方及半,忽有太监来云:太后立欲见吾。余闻之甚恐,意岂有乖误耶?抑有太监以谰言中吾者耶?此盖宫中恶习也。及见太后,乃满面呈笑容,殊出意外。太后告余:“妇女之来宫中者,从未有如勃兰康夫人之美丽端庄者。且有数妇人,品态殊不佳,惟余不愿言之耳。”又曰:“彼等以吾辈为华人也。曾一无所知,颇加冷眼。吾于此等事,殊加之意。以彼自许为学识高而文化美者。乃所行若是,余见之诚不能无疑。彼等时称吾人为野蛮,吾思彼之所谓野蛮者,较彼等实文明,而礼度为佳耳。’太后之接待西妇也,无论其人品态之如何,恒遇之以礼。俟其既去,乃与吾等衡其美恶。时太后语毕,乃出一极美之绿色宝玉,命余持赠夫人。夫人受讫,欲见太后面谢之。余又谢之见太后。膳毕,夫人复告余:谓荷太后之赏赉,及颜色
之慈霁,欣慰无似云。旋即兴辞去。
凡客去后,吾等必将各事告之太后,其定例也。以太后之举止观之,其喜闲话,盖与常人同。如问勃兰康夫人所言者何事,喜其宝玉与否,其菜爱食与否之类。
余将勃兰康夫人所言者述毕,太后谓余兴之夙也,作事且多,势将疲惫,今日将不需余矣。余乃请晚安,如仪而退。
吾等所居之屋,共大房间四,厅房一,如上所言者。余母暨余姐妹居其三,其第四间则令仆婢居之。时太后命一太监来伴吾徒行,渠谓太后曾遣小太监四人,供驱使焉。倘有不是处,可告渠知之。渠并称其姓李。但宫中太监,除总管外,姓李者多,殊难从而辨别之。
行有顷,始抵居室,渠指室之东偏屋而谓余曰:“此即太后寝宫,余等适从此间来者。”余闻此言惑甚,既距太后如是其近,何步行时,乃如是其远也。当以此节询之。渠乃曰:“此室较小,居皇帝宫之左偏,本有一道,由此处直达太后之宫,已为太后断绝,其故不可以告尔。”继又曰:“此室宜东向,不应面湖也。”余曰:“面湖风景甚佳,余则乐其如是。”渠笑而言曰:“稍待,尔当有所闻,乃知此处之不良也。”余闻其言惊甚,颇不愿再有所询问矣。渠又谓皇帝之宫,即在吾等所居者之后,甚大,与太后宫相若。由此室望之,可见其院中之树,露出屋颠也。渠又指皇帝宫后之居屋一所,较大而低,亦有广院者,谓即皇后之宫。宫旁另有两宅,为之左右翼。渠指其左者而言曰:“皇妃居于是焉,此两宫间,本有道路,老佛爷封闭之。以是故,帝之与后,不经太后前,不能往来也。”余闻此言,意太后出此,特以之监视彼等之行为耳。是实余所罕闻,而不能思其故者。且恐李太监再以此等事见告。遂谓之曰:“余疲甚,颇思休息矣。”渠闻之乃退。去后,余乃得入室。举目四瞩,觉布置精美悦目。所有器用,俱红木制,各蒙以红缎垫褥。窗上悉退红丝帘。室之大小各相似。窗前为炕,即榻也。砌之以砖,上亦蒙以红木。榻上有竿,甚高,板片驾其上,相交作十字形,红丝帐悬焉。其余诸炕,其制甚奇,前面有洞,冬令置火于中,炙砖使热。日间有物如几,置其上。夜则去之。
次日余于五钟兴,并开窗远瞩。时甫黎明,天作深红色,反照湖中。湖波不扬,万籁俱寂。此景诚足怡人!远见太后之牡丹山,载牡丹殆遍,其景尤美。余立即著衣,以往太后宫。时皇后坐于廊下,余乃与之请晨安焉。皇妃亦在坐,余并未与之周旋,盖有所受命也。其意或以宫妃不足齿于侪辈欤?此外尚有宫眷数人,多余所未见者,皇后一一为余介绍。且告余曰:“彼等亦宫眷也。”佥满人贵族女,甚都丽。皇后又谓此十人,均初入宫学习者,不得近太后侧云。所著之衣,均满式中之华美者,其服制与皇后同。
余与此宫眷相谈数语后,即随皇后入内,于此遇庆王之四格格,年念四而孀者也。及所谓袁大奶奶者,亦嫠归,太后之侄媳也。彼等以预备太后用物故,殊忙碌。皇后告余等,宜即入太后寝室,助其穿著。乃入见太后而呼之曰:“老祖宗吉祥!”时太后仍卧床上,视余等而笑,问夜眠安否?当以“安适”对。但余自思夜眠固甚适,惟为时太短,尚不及半。且曰昨事太辛勤,殊不之惯。加以奔走为劳,人几跛矣。
太后习惯,必和衣眠,故著衣时,以袜为首。袜丝制,白色,以一锦带束之踝上。但太后虽和衣以眠,然日必易之,取其洁也。是后著一淡红色之内衫,质甚柔,外加一短绸袍,上绣竹叶。太后晨兴时,率著拖鞋,故亦不衣长褂。衣毕,太后乃趋一窗前,其下有长桌二,梳具布满其上。
方太后梳洗时,谓余母曰:“余之卧床,极不愿婢仆太监等铺叠,以其秽也。故此等事,必令宫眷等为之。”时余与妹方立其旁,太后顾余姊妹曰:“尔等慎无以为宫眷而执婢役之事也。须知以吾之老,为尔祖母不难。稍有服役,尚无所损。且至值班时,尔等仅需监视。俾他人为之,固不必躬与其事也。”又顾余曰:“德菱,尔可以助余者甚多,吾将使尔为宫眷领袖。西妇朝见时,尔可为吾译人,由尔布置一切,余事毋庸多为之。且吾之珠宝,亦需尔掌管,烦重事不必为之也。龙菱则选一可任者任之。此外尚有四格格及袁大奶奶,与尔等而为四,各事可协为之。至对于彼等,亦不必过事谦捴。苟有无礼于尔等者,可告余知之。”余闻命乐甚,但必先辞职,于理始当。乃致辞太后前,谢其荣命之恩,并自陈浅陋,恐不足以当重任,愿退随宫眷后,悉心惕励,俾供鞭策。乃太后不俟言毕,笑谓余曰:“速毋言,尔何谦捴若是?于此可见尔之敏慧过人,而毫无自负心也。满人妇女中,竟有完美似尔者,诚足令余惊异。尔虽离国久,而于此小节,亦复知之甚稔。”太后之为人,极喜笑谑语。旋又嘱余且试为之。苟不能是,必责诟余,而令他人代之云。语毕,吾乃受职。旋之卧榻前,观其铺置之如何,始悉其事固甚易也。此事今属余分内,特监视之,以俟其事毕。方太后下榻时,太监等乃取其衾曝之院中。继以帚扫床,铺毡其上。毡之上置厚褥三,俱黄锦缎制者。其上又布软绸被单种种,其色各异。上又蒙黄缎被单,单绣金龙及绿云。太后之枕头甚多,刺绣极美。日间均置之床上。另有一枕,内装茶叶,太后率枕之,谓可以明目。此外又有一枕,其式甚奇,长约十二寸,其中有洞,约三寸见方。枕中所盛者,为曝干之花。云太后卧时,置耳洞中,可闻声息。余意太后用是,盖无人敢至其前者矣。
黄缎被单上,有被六,其色为月白、为枣红、为绿、为淡红、为青、为紫,各各相叠。床为木制,雕刻极精,悬白色绣花绉纱帐其上。床架上悬绸袋甚多,内盛香料。惟香味太浓,嗅之几令人病,其后乃惯之。太后又喜麝香,亦时时用之。
铺床约费时十五分钟乃毕。回首见太后方理发也。余乃趋侍太后旁,视太监为之梳之。太后年虽高,其发甚美且长,柔如天鹅绒,黑如鸦羽。太监中分其发为两股,置于耳后,编之成辫,乃挽一髻于顶上。既挽成,以两长针贯其中。后乃盥面。太后性如幼女,苟太监所为,有不如意者,必呶呶不休。有香水十余事,外又有香皂,洗面后,复以软巾擦之,敷以花制之蜜油,继复敷以淡红香粉。
太后梳洗毕,回顾余曰:“以余之老,而梳洗精细若是,尔见之得无非笑?虽然,余性喜修饰,且喜他人之修饰也。余见少女之修饰美者,余心滋悦,盖以是诚足令人年少耳。”余当告太后,谓其态颇类少艾,且甚美。余虽幼,殊不敢与之较。太后喜谀辞,聆是言甚喜。是日晨,余欲探悉太后好恶所在,以此颇觉辛勤云。
此后太后乃引余入一室,并示余珠宝所在。室之三面有架,中积檀木盒甚多,珠宝藏其中焉。盒之上各标黄签,上书所藏之物。室之右偏有盒一行,太后指谓余曰:“此中珠宝,皆余所日用者。得间,尔一一视之,当知其所藏也。此室内约有盒三千具,其外尚多,另储别室。余得暇,亦将云尔。”旋又言曰:“吾甚惜尔不识字也。不者,当以物单与尔,俾尔签注。”余闻言惊甚,果谁谓余不识字者,心颇欲知其人,然又不敢询之太后。遂告太后曰:“余虽非士子,然尝学问,略能写读。苟以物单畀吾,当试习之也。”太后曰:“实奇事,尔至此之第一日,曾有以尔毫不识字告者。惟为何人,余亦忘之矣。”语时乃举目四瞩,吾意太后必知其人,特不欲语吾耳。旋又曰:“午后有暇,当以物单示尔。尔且取架之第一行内,其盒有五,来吾前!”吾如命取之,置案上。太后先开第一盒,中藏极美之牡丹花,为珊瑚与宝玉所制,与真者无二。花瓣系珊瑚,叶则宝玉,以细铜丝连缀成之。太后乃取此花簪于右侧。太后又开一盒,中盛一蝴蝶。此为太后所心裁,以珊瑚及玉缀之成瓣,瓣瓣下端有孔,铜丝穿其中。此外两盒,内藏手钏及戒指甚多,其形各异。有金钏二,上镶明珠。又有两钏,镶以宝玉,金链系其上。链之端亦垂宝玉。其末一盒,则藏珠缨。余从未见有似之者,心甚爱之。太后乃取其中之梅花式者,缨以小珠五,环大珠一,成梅花形。其下系一珠,其下又一梅花,连累而成。甚长。太后悬之于外衣纽扣上。
值是时,有宫眷数人,持外衣数袭。至太后前,俾其自择。太后视之,谓无一可称身者,令持去,另易一他者来。惟以余视之,无不精美,色既鲜艳,刺绣复华丽也。有顷,宫眷复持数袭至,太后乃于其中,选一海青色上绣仙鹤者,衣之。临镜自视者久之。复将所戴之玉蝴蝶取下而言曰:“余于微末处,不厌精详。著此衣而戴玉蝴蝶,其色嫌绿,且恐其损吾衣也。其置此盒中,另将三十五号中藏珠鹤者取来。”余于是复入珠宝房,适得盒之为三十五号者,乃取之置太后前。太后启盒,取一鹤出。鹤全身以珠编成,其体为银,鹤嘴为珊瑚。珠之编紥绝精,不细察之,不能知其体之为银也。工极细,珠之光与形亦完美,太后乃取以戴之。视之果都丽。太后复取一紫色披肩衣外衣上,亦绣仙鹤。至手帕、鞋子所绣者,无非鹤,视之几如鹤人矣。太后著衣方竟,光绪帝至,衣礼服,其制与官吏同,惟无顶翎耳。帝跪太后前而呼之曰:“亲爷爷吉祥!”宫中自帝以次,率以父称太后,其故,盖以太后极愿为男,故命人亦以男呼之。然此仅其特性中之一耳。
余之见帝,其应致敬与否,因未有告余者,余不得而知也。继思多礼,较之缺礼者为佳,行之当无妨。然于太后前,例不得向他人致敬,故拟俟帝或太后外出乃行之。有顷,帝出至厅堂中,余随其后而致礼焉。适太后亦以其时外出。渠目吾,呈异色,一若大不豫者然。然未有所言也。时余颇不自安。继念礼既多矣,此后绝不为之可也。
于是余复入室,见一小太监捧黄盒甚多,置于室之左偏案上。太后取小宝座坐之,此太监乃启其盒,将盒内之黄纸封,一一呈之太后。太后以牙刀揭而读之,此乃各部尚书及各省督抚之封奏也。帝复入室,立于案侧。太后读毕,乃授之帝。时余方立于宝座后,观帝览奏章,一目了然,历时甚速。览竟,一一复纳之盒中。当此时,内外静肃,毫无声息。览奏方竟,太监总管入,跪太后前而告曰:“驾已备矣。太后旋即起立,行至室外,余等随其后。当下台阶时,余则掖其肋而行。太后既登驾,帝与后暨余等从之。如常仪。而太监婢仆等所持各物,一如余第一日所见者。既抵朝堂,余等仍隐于屏风后。而朝仪于是始矣。时余急欲知朝堂之情形,及所行者为何事,奈宫眷等时时不离余之左右也。后幸彼等与吾妹语,余乃潜至屏风之角上。其处有椅,可坐以休息,并得闻太后与诸大臣之言语。妇女性喜窥探,盖诚然矣。
朝堂之上段,以人众语庞,不得悉其为何事也。继由屏风窥之,方见一将军与太后语。语毕,军机入见,庆王为之领袖,与太后论简放事。有一名单,呈太后前,太后乃取名单,口择数人焉。庆王于时,又举数人,奏太后曰:“此数人者,虽未列名单内,然亦应简派,且觉人地之相宜也。”太后曰:“甚善!任尔为之可也。”旋又闻太后谓皇帝曰:“此举当否?”:帝应曰:“是。”于是名军机及尚书退。早朝毕。余等复由屏风出,至太后前。太后谓颇思散步,藉吸新空气焉。时婢仆乃取太后之镜,置于桌上。太后于是取去头饰,仅余一髻矣。余思此颇适。太后又欲易其玉花。一太监授余一盒,余启之,取出精美之珠花数枝于太后前。太后取其一,簪于髻右,并取一玉蜻蜓,簪于髻左。太后谓此种小花,渠爱之甚,去头饰时,恒喜戴之。时吾于侧,悉心而观。忽念太后御下之花,将何以处置之。装花之盒,因不知朝后太后复将易装,并未携来,继念将如之何则可,且不知太后将作何语。思至此窘甚。乃忽有一太监,持盒至,见之大慰,余随置花其中。时皇帝已返宫,太监总管亦不之见。太后登山时,且言且笑,一若世间困难事,以及境内需解决之重要问题,毫不足介之意者。以余所目睹者断之,渠之性质,诚极温和。旋太后又回顾而言曰:“尔且视随余后者,何其多也!”余回首视之,果见诸人曾随太后赴朝堂者,皆一一从其后。
余等行经一广院后,旋至一游廊。廊濒湖滨,作之字形,极长。余视之,不知其所届终。廊之全体,刻镂均极精丽。廊间之天花板上,悉悬电灯,夜间燃之,其景尤美。
太后步行极速,余等力行,始克及之。所有太监及婢仆等,悉行于太后之右。仅有一太监之负黄缎椅者,得随太后之后。此太监几与太后之犬同,跬步不离左右。至其所负之椅,则为太后步行时,用以休息者也。行既久,余已觉倦。太后虽年老,其行仍速,毫无倦意。太后询余:“若是宫者,果否悦之?与之起居,惬意也不?”余告太后:“幸供驱使,诚大乐事。此志萦梦寐间,历有年所,今梦境果真,殊愿足矣!”
及其既也,始抵一处,有大理石制之舟在焉。而余之精力殆竭。余之生平,从未有老妪如太后之强健者,诚无异乎驭临华夏能治安之若是其久也。此舟甚大,以一大理石所雕刻成者,但其中已尽损。太后乃一指示吾辈,余时方览舟之破坏处。太后曰:“尔等试观窗上之彩色玻璃,与其美丽之图画,皆于一千九百年,为西兵所损,吾诚不欲修治之。盖于所身受者,颇不欲其遗忘,此大可纪念者也。”
余等立有顷,其负黄缎椅之太监,乃趋前,太后坐其上而休息焉。值话语时,余见有两舟,甚大,而装饰华丽者,移泊余等前。另有数舟,较小,随其后。及其既近,余见其制亦精美,视之如浮塔,雕刻甚佳。塔之窗,悉悬红纱帘,以绸饰之。太后曰:“此即舟也,余等必至湖之西岸,始进食焉。”于是太后乃起立,行至湖滨,太监二人左右扶掖之。既登舟,余等皆随之。舟之内,甚精美,红木器用,布满其中,上各置以绿缎垫褥。各窗之外,有花盆无数。座室后,有房两间,太后命余入内视之。其一室之小者,为更衣室,满置梳具。其别一室,有榻二,椅数事,太后倦时,休息于是。时太后居宝座,命余等坐地板上。太监等随持红缎褥来,俾余等坐焉。但著中服者,坐其上甚便。惟余所著之巴黎外褂,则殊不适,惟余不欲言之耳。余拟易西服以旗衣,因其安适,且利于作事。但不得太后旨,不敢易之。惟太后见余坐地板上之不便状,旋谓余曰:“苟尔愿立者,其起立,且可视舟之行吾后者。”余探首窗外,见皇后与诸宫眷等,方居后舟上。彼舟棹而前,吾舟则后退以就之。旋太后笑谓余曰:“与尔一苹果,尔其持此掷之。”言时,即于桌中之盆内,取一枚授吾,吾力掷之,乃苹果未达彼舟,而坠湖中矣。太后太笑。复语余曰:“再试之。”然终未达。太后乃取一枚自掷之,苹果自趋彼舟,击一宫眷之首,于是诸人大笑。余复取苹果戏掷之。此外尚有数舟,无舱,太监等居其上。另有一舟,婢仆乘之。其余则餐船也。湖景甚美,日光照之,呈碧绿色。吾语太后:“今见湖色,颇忆海洋中景况。”太后曰:“尔旅行如是其久,尚犹未足,而恋恋于海洋耶?”尔且与吾共晨夕,毋得再适彼异土。且愿尔享受此湖风景,以代彼风涛险恶之海洋也。”余闻言,立允之。且谓很侍起居。至足乐也。诚言之,余心实乐是。盖以宫中风景之怡人,天气之明媚,日光之灿烂,与夫太后之仁爱,育吾几如慈母,使吾爱之之心,油然而生,与时俱进,而不自觉矣。虽以巴黎之乐,余所念念不忘者,今以欣悦之极,亦复不之记忆矣。
其后,余等遂达湖之彼岸。复有一溪,甚狭。仅容一舟出入,两岸遍植垂杨。余见此景,恍如中国小说中,曾有是者。至此时,所有婢仆太监等,各携箱簏,行于两岸,仅皇后与余等之舟,行于溪中。太后曰:“不数分钟,将抵一山麓矣。”行近岸,有黄轿一,红轿数具,迟于是焉。余等登岸,行至轿侧,余见太后之驾,并非晨间所用者。其杠黄,由两太监各以一杠置肩上负之行。驾之四角,由四太监辅之。太后方登时,语余母曰:“吾赐尔与尔女以红舆,并得用红素。此殊恩也,不轻赐人者。”语时,皇后目视余辈,吾知其意,嘱余等叩首谢也,乃如其言以为之。并侍其登驾后,乃觅余等所乘者。讵余等所用之太监,已各立于轿后,心甚奇之,并见轿杠上,已有吾等之名。余问太监以故,太监谓太后昨夜命为之也。乘此轿登山,甚适。余见太后行于前,皇后随之。上山时,其行甚险,盖轿役之在后者,必举轿过首,使其相平。余见之窘甚,颇虞其颠覆。致受损伤,时余之太监行于侧,余谓之曰:“吾甚惧夫轿役之踣也。”渠嘱余回顾,乃视彼等之轿,所有轿役之在后者,靡不举轿杠以及于首,心稍释。渠并谓此种轿役,习练已熟,专拱驱使,毫无危险也。回顾时,见宫眷等之轿随余后,婢仆太监等行于道左,以是心大定。久之乃至山巅。余等既扶太后下轿,乃随之至一极丽之宫殿内。余视之,颐和园中之最佳处也。其名为清风阁,宫内有室两间,四周皆窗也。太后取其大者为餐室,其小者为梳妆室。凡太后所至之处,盖无不有其梳妆室也。太后引余等周览各处,并示余等所植之花。花极美,随在有之。时有大小太监告余曰:“太后食物备矣。”余即外出,见有大黄盒二,内藏各种糖食水果甚多,一如昨日所述。余每次持碟二,往返九次始毕。置于太后前之方桌上。时太后方与余母述其所植之花。然语时,确又窥察余之所为。方余置碟案中时,甚矜持,且以余日前窥伺所得,知太后好恶之所在,乃将渠之悦爱者,一一置于其前。太后笑谓余曰:“尔所事甚佳,且尔何以知吾悦爱所在,而置之余前也,果谁语尔者?”余答以:“并无相告得,特日前窥伺所得,知何者为老祖宗所喜者耳。”太后曰:“吾见尔,诚不似吾之左右,无往而不用心者。彼等脑力,几不若一禽鸟也。”时太后进食甚健,并给吾糖食甚多,且嘱吾即于其前食之,无妨也。吾于是复谢之。盖以为多谢,终较少谢为佳,故时时忆之。太后曰:“以后凡有所赐给,其事之小者,尔仅谓老祖宗谢谢可矣,不必叩首也。”有顷,食毕。乃命将盘盂持去,而谓余曰:“今日应尔值班,故此等事属尔,尔可取出,坐廊下自食之。食物所余者甚多,因余不能尽之也。倘尔悦此,可命尔之太监携回室中也。”余于是将盘盂放之盒中,置廊下之桌上,并请皇后食之,余不审此举于理当否。然苟试为之,与皇后固无损也。皇后当谓甚美,渠将食之。时余方取一糖果置口中,忽闻太后呼余名,余急趋入见,太后方坐桌上,将进餐矣。太后曰:“昨日勃兰康夫人,尚有何所语耶?渠诚欣悦否?尔视外人,果爱吾否?吾意则不若是,外人恐终不忘光绪二十六年拳匪之乱也。至谓此变,由吾守旧所致,吾并不以为意。惟谓中国必用西法,吾诚不明其故耳。曾有西妇告尔,谓吾形容暴厉者否?余闻是言,惊甚。奚以方进餐时,特呼余入而以此事见质也。时太后状极严肃,一若甚烦恼者。余当西人除赞美外,曾无他语答之。并谓外人语我:“太后诚美,且极和蔼也。”太后闻之似悦。即笑语余曰:“西人语尔,固必若是。谓尔主之良善,不过使尔闻之而欣慰耳。余所知者,较尔为广,今余亦不能再事烦恼。惟中国之贫,一至于此,余心恨之。虽余之左右,日以列强友爱中国相慰,余终不之信。惟愿中国终有强盛之一日耳。”时吾聆其言,似甚烦闷,不知所以答之。仅以强盛终有其时,吾等皆甚盼之等语相慰。其时,颇拟有所忠告,继念方值盛怒,不知另俟机遇之为佳。余心甚悯太后,甚愿举世人对于彼之观念,而为人所不敢言者告之,并陈世界大势,辅其不逮。然此时似有嘱余勿言者。方太后语时,吾计之至熟。其后,乃知苟有劝告,尚非其时也。且余爱太后日笃,极不愿有以忤之。必有一时,满吾奢望。今先探悉太后之为人何若,后乃思所以感化之,俾中国之能实行改革也。
余立太后侧,至其食毕始已。太后乃以其围巾与余。巾系绸制,方三尺,其色甚多。其一角内折,一金制之蝴蝶在其上,蝶背有钩,俾悬巾于领上者。太后谓余曰:“吾知尔必饥矣,其命皇后及诸宫眷来进餐,尔可择所喜者,任意食之无妨也。”此时余实饥甚。忆自晨五时兴,仅略食早餐。乃奔走不已。至太后食时,日将傍午,而太后又缓缓食之,余侍其侧与之语也,颇意其将永不能毕之矣。太后食肉,固甚多也。时皇后立桌之首坐,余则立于两旁。余等以不欲争前也,故立于桌之彼端。今日之食,与第一日所食者,无稍差异。时太后入室梳沐,并易外衣,后复外出。所易之衣,清素而华美,乃以淡红与灰白丝织成。行时,烁烁有光。太后既出,乃言曰:“吾甚愿视尔等之进食也,尔何故立于桌之彼端,美馔悉不在是,其速来此,近于皇后可也。”余等如其言,尽趋至桌之彼端。太后立近余侧,并指一熏鱼,嘱余试食之,此盖彼所嗜也。且言曰:“尔毋自外,今正尔与众人竞食时也,尔知之否?苟有不善视尔者,可告余知之。”语毕,乃出,谓将往散步。余时观诸宫眷等,状颇有不怿者,盖以太后重视余耳。余知彼等稍稍嫉余,余固未尝介之意也。
食毕,余乃随皇后左右。因余所应为之事,及应随太后与否,又不得而知之矣。且以嫉余者多,更事事加意,不愿稍有舛误,贻人笑柄。时闻太后与太监语,询执掌园事者为谁,谓彼等惰甚,树枝颇有应修削者。余闻此,乃至太后前。太后谓余等曰:“凡事余必躬与,不者,余之花将尽萎矣。彼等都不足恃,不知其果何所能也。园之内,彼等应逐日周视之,凡枝叶之凋朽者,则当删削。盖彼等以久未惩治,而日疏之耳。”太后复笑而言曰:“余必不使彼等失望,凡有所希冀者,余必予之。”时余默念此罪得毋土偶,焉有人而日希鞭笞者。太后旋顾余言曰:“尔曾目睹行刑否?”余当告以幼时曾于陕西某县署内,目睹一囚之被鞭笞者。太后曰:“斯何足道,此囚之罪,尚不及太监之半,故惩治彼等,亦应视此囚为重。”继又嘱余与彼习骰子戏,因曩以习此者少,未能为之。于是太后乃复入室,即顶间进餐处也。室中有方桌一,及太后之小宝座,面南,太后坐于其上,而谓余曰:“吾且示尔以戏此之术,尔视此图,自忖能悉读其字否?”余当见有一图,置桌上,其大小与桌同。上敷色种种,图之中,则书其法则焉。所书者如下:此戏名八仙过海。八仙之名,为吕仙、张仙、钟仙、蓝仙、韩仙、赵仙及铁仙,此七仙者俱男,仅有一荷仙为女云云。至图上所绘者,则中国地图也。另有象牙竿八,对径约寸半,厚约寸之四分之一,上镌八仙之名。此戏可由八人为之:或四人各执两仙以当八人焉。图之中,置一瓷盘,以六骰掷其中,而计其点之数。如四人戏此,先以一人掷骰,计其点之数若干,其点之最多者为三十六。倘有得三十六点者,则其所执之仙,当至杭州,而游览其风景焉。如执吕仙者,有三十六点,乃以吕仙置于杭州,再掷一次,以视其列一仙之所在。故四人戏者,卜掷两次。若八人,则人掷一次。其点不同,则其所至之地亦不同。数点之法,则取其成双者,由一双至于三双。最小之点,为双一、双二、双三,苟有掷得者,则当游配而出局焉。其仙之游行图中,而无先至皇宫者,则胜。
余既毕述之太后前,视其色甚喜,曰:“尔讵能如是,殊非余意念所及。此戏及余所独创,曾授宫眷三人,使习之。教授时极艰阻,且又教之诵读,俾作此戏。而彼等习此,久久不成,余亦因之气沮矣。”余闻之,不图宫眷辈之愚顽,一至于此。初意彼等才智必忧,故余于其前,辄未敢以中文自炫也。余等既入局,而太后殊顺利,其所执之两仙,悉在余等前。一宫眷语余曰:“太后无不胜者,尔见之必奇愕。”太后乃笑语余曰:“尔决不能及余之仙。”又曰:“尔作此戏,乃第一日也,倘尔有一仙及余之一,将有美物相赠,其速为之!”余自思:必不能追至太后前,因相去太远也。但太后嘱余以所期之骰点,呼而掷之,故余为之颇力。惟虽如此,而掷出者仍不果是。太后大悦。至历时已久,余亦不之置念。旋数骰点时,而余所执之仙,乃适在太后之次。太后乃谓余曰:“吾决尔必不能胜余,因无一能胜我者。今尔虽在余次,余亦将与尔赠物,一若胜余者。”语时,因命一婢,持其绣花手帕来。旋此婢持种种手帕至其前。太后且询余所爱者为何色也。旋取一淡红及一淡青者与吾,上各绣紫藤花。而言曰:“此两帕最佳,愿尔取之。”时余方欲叩谢,讵两膝已不能移动矣。勉为之,虽能屈下,然殊觉甚难。太后视余大笑,而谓余曰:“尔不惯直立至如是其久也,今尔两膝亦不能屈曲矣。”时余之两膝固甚酸痛,然殊不欲直陈之,乃语太后曰:“殊无妨,仅两膝觉强硬尔。”太后曰:“尔必去坐廊下,稍事休息。”余闻得坐,大喜。乃出至廊下,见皇后与数宫眷亦坐于此。皇后曰:“尔立久必倦矣,来坐余侧。”其时余膝强直,而背亦疲殆。太后坐宝座上,其安适如何,焉知吾等之困苦也。且衣西衣者,尤非宜于北京之皇宫,余固甚盼太后之命吾易旗衣也。方太后与余论西衣服式时,恒语余曰:“西服决不若吾等所衣者之美,且回绕腰部,其困难殊甚。若余则绝不衣是。”惟太后言虽如此,然初无命余等更易之意。故余仍静待后命焉。其时皇后由袋中取一表出,谓余曰:“此戏已历两小时矣。”余当以意念中,觉此为久答之。方言时,见余之太监携圆盒四,以一竹竿肩之而行,置于余等坐前。乃有一太监,取茶一杯与余。旋余母及余妹至,又各进之。其时与余等语者殊多,渠并未之进也。余旋见廊之彼端,亦有两盒,与此相若。有一太监甚高,方以黄瓷茶碗,而用银为其托与盖者,进茶皇后前。彼亦未尝进之他人。
余方由太后室中退出,见尚有宫眷两人,仍居其中,未与吾偕退。中一人告余曰:“吾今甚乐,可暂事休息,盖吾午后坐此,今已相继三日矣。”吾初闻此言,不解所谓。旋又曰:“今尚未值尔班也,不知尔曾得有命令否耶?尔知当太后昼寝时,必有两人守其旁,以监视太监及婢仆等也。”余聆是言,殊可笑,诚未之前闻。不稔太后室中,究应居几何人也。旋皇后趣余曰:“吾等速去,各自休息。不尔,太后将于吾等休息前兴矣。”以是乃返室中。余初尚不知疲惫,及坐后,始自觉精力殆竭,思睡甚。盖五时而兴,殊之不惯耳。惟今所遇之事,于余靡不新奇,因之余之思虑,又及于巴黎。继又念曩在巴黎时,恒以跳舞,五时始得就寝。今乃以五时兴,诚奇事也。环余之景况,又无不新异者。太监以伺余故,蹀躞室中,扰扰不已,一若寝室中之女婢然。余告以今已不之需,颇愿其出室,俾余寝也。乃又持茶至,持糖食至,并又询所需焉。太监去后,余方思易衣之稍适便者,忽又来前曰:“有客至矣。”视之为宫眷二人,及一少女之约十六七者,余每晨率于宫中见之,作事殊碌碌,但未与之通询问耳。宫眷曰:“余等特来视尔,且察尔果畅适否?”余思彼等来视余,其意良厚,惟其面目,余殊不欲视之,其偕来之女子,色亦卑陋,渠等复介绍于余,而以其名为长寿也见告。此女子似非永年者,盖以其太瘦弱也卜之。视其色甚病,较余尤弱。余初不知渠果如何人,与余致敬,余则答以半礼。其仪详述之如下:对于太后、皇帝及皇后等叩首。对于贱于余者,则立而屈膝焉可矣,然必俟其礼毕,乃稍屈膝以答之。此余之所以答长寿也。
于是两宫眷曰:“长寿之父,职甚卑,故不能长侍宫闱。渠固非宫眷,然亦非婢仆也。”余闻此言几欲笑出,然终不知伊究何如人。晨间曾见伊与宫眷等并坐,故今亦肃其坐焉。宫眷复询余倦未,并爱慈禧究何似也。余当告以太后为最可敬爱者,余殊未之前见。余入宫虽未久,爱之之心已甚笃矣。彼等闻此,乃与长寿相视而笑。余见其此出奇异之行动,觉烦闷甚。又询余曰:“尔爱居此否?且欲居是,果至何时已也?”余谓:“甚愿久居此,并当竭吾力之所至,以侍太后。以余至未久,太后视余已仁爱若是,是牺牲吾身,以服事君上,亦分内事也。”彼等乃笑而言曰:“吾等甚怜尔,并为尔惜。纵尔勤于所事,尔固难望正当之鉴别耳。果如尔言以行,恐将为众人所嫉恶矣。”
余闻之,始终不知其所言者为何事,且不知其命意之所在,念此殊奇特,莫若别设他论,避其言锋之为愈。于是询彼等之髻,谁为梳栊,彼等之鞋,谁为工作,一若其所询余者。彼等乃以一切皆其女仆为之见答。时长寿复与两宫眷言曰:“可以宫中事详告之,彼苟为自身计者,将必易所志矣。”余固不喜长寿者,其面目尤不足动余。以彼稚女,额尖唇薄,笑时,人仅闻其声,其面目间,率不克呈喜怒色。余方思亟以他语杂之。乃彼等黠甚,竟不容吾有所言。而谓余曰:“今且以各事为尔详述之,他人无知之者。余等爱尔笃,故愿有所忠告,俾尔于艰困时,克自卫也。”吾答以:“于事靡不竭心力以为之。当不至遇艰困。”彼等笑而言曰:“此无与也,太后将寻尔愆尤矣。”余闻此,殊不之信,颇拟以不愿闻是拒之。继念莫若姑聆其语,免致见忤,以余平生不欲植仇敌也。余乃告以:“老祖宗和蔼如此,而心复慈善,想不至惟孤立无助之女子如余辈者,愆尤是寻。余等固其子庶也,苟有所欲为,为之可矣。”彼等乃曰:“尔固不之知也,此间之黑暗,尔尚毫无闻知,其悲惨与苦难,诚非尔之所能臆度者。吾知尔得侍慈禧故,欣慰必甚,且将以宫眷自荣。惟尔新至,其日月尚未至焉耳。渠今待尔诚极慈善,但尔久于此,渠心厌怠,尔将知彼行为矣。余等居是久,故宫闱生涯,亦知之甚悉。彼李莲英者,方于慈禧太后后,以执掌宫中事,想尔早有所闻矣。吾等无不畏之。彼固伪为不能惑诱老祖宗者,然凡有所征治,无不由伊议定,为余等所尽知之者。故余等苟获愆尤,率挽伊为之开脱。渠恒谓无力足以左右太后,且不敢多言,言多必遭诟责云。余等无不恨太监者,以其恶劣也。渠辈以尔方得太后之欢心也,与尔辄作傲岸之礼貌。此余等所亲见者。其状如此,久之恐将如余辈,非尔所能堪者矣。老祖宗性极无恒,今日爱是人,翌日则恨之如毒。存心深,而衡人辄不得其当。虽皇后也,亦畏李莲英甚,视之殊有礼。质言之,无一人而不敬礼伊者。”彼等之言,刺刺不休,吾颇意其将无已时矣。其时王太监入室,进茶吾辈前。忽闻呼声甚远,余乃询王阉以故,彼宫眷等亦闻是。忽一太监踉跄入而言曰:“老祖宗醒矣!”渠等旋起立,语余曰:“当往视太后也。”乃尽去。渠等来谒余,而作种种骇人之谈,余心滋不怿。且述太后行为,至于如是,余心尤戚。盖余第一日之至此也,即爱太后甚。故自念凡彼所言,决不之置念。
此外又有所不幸者,则以彼等之来,无暇更衣,而即趋太后前也。余至其卧室时,见太后方盘膝坐床上。另有一几置于其前,笑谓余曰:“尔休息安否?曾寝否?”余以未寝对,因日间不能成眠也。太后曰:“俟尔及余之年,尔将无里而不能眠者。今尔方壮,贪嬉戏耳。吾思尔必往山中采花,否则曾作长行者,以尔外观似甚疲也。”余于此仅能答之曰:“是。”时两宫眷适在余室,此讥非太后者亦入室,相助持梳具焉。余见之,念顷间方力刺其非,今又面之,为之羞惭不置。太后既盥面毕,复栉其发。婢仆等持鲜花如素馨、玫瑰之类至其前,太后乃一一簪之。而谓余曰:“吾爱花甚,以其较玉与珠之为佳也。且爱物植之渐以长成,而余自灌溉之。尔至此前,余以此殊忙碌,今则久不视之矣。其命速备餐,余将于其后稍游憩焉。”余出室传命,既复进糖食其前。时太后已著衣竟,出坐厅堂,而作骨牌戏焉。乃询余曰:“如是日月,尔究乐之否?”余答以:“得与太后俱,甚乐之。”又曰:“恒有于余前述巴黎之美者,其地究奚似?尔居之乐否?愿归来否?离中土至三四载之久,必甚苦是。当尔父期满,得余之命,其来归也,想尔等俱甚欣悦矣。”
太后之言若是,余之不能以离巴黎故而甚悲戚也告之。乃仅答之曰:“是。”太后又曰:“吾思中国无物不具,其不同者,仅人之生活耳。且向所谓跳舞者,有语我者:谓二人携手而跳跃室中也。苟如此,则诚无乐趣。尔曾与人跳跃未?并有语余者:白发老妪,亦跳舞也。”余乃详述种种跳舞戏,如总统所设者,私人所设者,以及所谓假面跳舞者。”太后曰:“余诚不乐假面之跳舞,苟人焉而戴假面具也,则与之舞者,将不识为何如人。”余于是又详述主人之设宴也,其邀客之若何审慎,品行有不端者,绝不能与上等社会为伍。太后乃曰:“吾甚愿尔舞,尔可稍示我否?”余闻命,乃往寻吾妹,渠方与皇后作长谈,即告以太后愿吾徒跳舞,必为之也。时皇后及诸宫眷等闻是,佥欲一瞻云云。吾妹谓曾于太皇室中,见一留音机,或可于此得音乐焉。余思其言甚当,乃见太后,乞用其留音机。太后曰:“跳舞尚需乐乎?”余闻之欲笑,乃语之曰:“用乐较佳,否则不能整齐步伐耳。”太后乃命太监将留音机取出堂中,而曰:“尔跳舞,余进餐也。”余取机寻之,其音片中,尽中国乐。其后乃得一二人跳舞之曲,于是乃舞。其时观者甚众,彼等视之,或将以余为发狂矣。舞毕,太后视余等而笑曰:“若吾则绝不为此,尔等频频旋转室中,不眩晕否?吾意尔胫必疲甚。斯诚足乐,中国数百年前之女子,恒为是。吾知此大不易,且舞者必有殊荣。但余终以为男女相携而舞,殊不雅观耳。且男以手抱女之腰,尤吾所反对。惟吾甚悦女子之相舞也。且吾决不令华人为此,以男女殊无芥蒂。吾知西人颇不以此为意,以此见西人度量较吾徒为洪耳。闻西人殊不敬其亲,谓可以笞之,且可以逐之他适。斯言确否?”余答以:“殊不如是,告者言之误耳。”太后又曰:“或其下等人中,间有之。以传言之误,遂相率以西人之无不如是也。中国亦有与是相若者。”余闻是殊愕,果谁以此种谰言相告,而使之深信不疑耶?
余等食既,已五时又半。太后谓将往廊中散步,故吾徒复随之。渠方以花示余,谓其所手植者。凡太后所至之处,从者之众,一如早朝时。行至长廊之彼端,约需时十五分始达。太后乃命将其坐椅置之一凉室中。此室为竹所建,一切器用,无不作竹形。太后既坐,阉人乃进茶与金银花。太后复命之给余辈,而言曰:“此则余之自奉者也。吾最爱乡景,此外尚有佳处甚多,将一一示尔。且可必尔见之,将不再乐彼异邦矣。世界风景,固无一若中国者。使臣之由外国归者,恒谓彼土山林,视之殊顽恶。此言信否?”余闻之,知必有语是博其欢心者。故者太后:“余足迹几遍各国,亦曾见有风景之美丽者,惟终不若中国耳。”语时,太后谓甚寒,且以之询余,并谓余曰:“尔之太监,俱立此,曾一无所事。此后可命之携衣襄相随,吾思西衣极不适,非太冷,则太暖。尔之腰觉缚束否?不知尔奚以能饮食者?”太后语毕,乃起立,余等从其后,缓缓行,以返宫。渠坐于堂中宝座上,复戏骨牌,余乃出至廊下。皇后语余曰:“吾知尔必不惯终日工作,而莫之稍息也,尔必倦矣,莫若易旗衣衣之盖较此为适,且便于工作。视尔长裾行时且必牵之也。”
吾告皇后,谓:“苟能易旗衣,岂不甚愿?但未得太后命,而余又不敢自陈也。”皇后曰:“尔不必言之,吾必太后行将使尔易之矣。今之欲尔著巴黎衣者,盖欲悉西妇之衣,如何与时更易也。渠见西妇之来颐和园者,率衣毛制之衣。吾等初见之,亦以西人不若吾等之奢。及见勃兰康夫人,乃知其不果是。尔犹忆太后之言否,渠固谓勃兰康夫人,较所见之西妇不同,即其所衣者,亦与众异也。渠之衣,盖纱质,绘花其上,太后甚悦之。”值语时,电灯忽燃,余乃复至太后前,观其有所需否。太后曰:“今可以寝前再作骰子戏。”余等于是复入局,此与千后所为者无异。此次太后复胜,然仅历一小时已毕事。太后语余曰:“奚以尔终不能或胜也?”吾知渠喜嘲语,乃以命运不佳答之。太后答而言曰:“明日其著尔靴,左右颠倒之,此必胜矣。”余告太后必为之,似觉使伊甚悦者。然值是时也,余乃悉心省察太后之性情,盖于渠前,除服从外,无一可使之欣悦者。太后继谓甚惫,余等乃以牛乳进。又语余曰:“每晚于吾寝前,尔其往次室中为吾焚香,稽首佛前,余甚望尔之非基督教徒也。若果如是,则尔将永不能为余所有矣,其速应吾非是也!”此问殊出余意料,极难置答。为余个人计,必谓非基督教徒也始可,然以此欺太后,觉为罪至深,但除是又无他术,势必出此而后可。然默念时,吾已不自禁而应之矣。因不能稍有所踟踌,不者,将启其疑窦。时余面色虽未稍异,然余心之怦怦,固未之或已。以欺愚太后故,自问殊惭。盖余最初所受之训诫,则无以真言为羞也,而今乃反是。时太后闻余之非基督教徒也,笑曰:“余甚欣羡,尔虽久与外人居,竟未尝信其宗教。不独此也,尔必坚守尔之所旧有者,且永守之,及尔终身。尔今盖不知余心快慰之奚似也!余颇疑尔已信外人之上帝矣,虽尔不愿如是,渠等亦必有术使尔信之。余今就寝矣。”
余等乃助之解衣,而余则置其珠宝于室中,一如平时。太后则戴一玉钏,并易卧衣以眠于绸被中而言曰:“尔今可以去矣。”乃相与之致敬,而向室中退出。时见厅内之石板上,坐有太监六人,皆守夜者,终夜不得寝息。太后卧室中,又有太监二、婢二、及老婢二,有时且有宫眷二人焉,此数人者,亦不得寝息。每夜两婢则按摩太后之胫,由老婢二人监视之,太监二人又监视老婢,而太监复以宫眷二人监视,盖虑其或有舛误也。凡此数人,互相轮值,而宫眷等之必需终夜守者,则以阉人为不足恃也。太后固深信宫眷者。此上所言,皆余询之太监而告余者。闻之,为之惊愕不置。此后又有一宫眷告吾:宫中常例,每晨必轮值一人,至太后卧室,唤之兴也。翌晨值余,其下一日则值余妹。言时面呈奇异之笑容,余初不解其故,后乃知之,继询之,究以何术而唤之醒也?渠答曰:“是无他术,由尔自决可矣,但必审慎,毋使太后怒也。今晨值余,余知太后昨日大忙,意其必倦,故唤之之时,仅扬吾声音,俾之始醒。乃太后兴后大怒,痛责余,谓稍晏矣。凡太后起迟,恒咎人之声音不扬,未能醒之也。然余知太后,必不如是待尔,以尔方来未久,但非所论于数月后耳。”凡彼所言,使余闷甚。但太后之为人,以余所目睹者决之,苟所事甚当,而必谓太后之怒之也,吾终不之信耳。
次日,兴时较早,著衣亦至匆遽,盖恐后时也。至太后宫时,已有宫眷数人坐廊下,彼等笑而逆余,且嘱与之偕坐。因为时尚早,仅及五句钟。而告余者则谓五时十三分,唤醒太后也。有顷,皇后亦至,群与之致敬,请晨安焉。皇后与吾徒作数语后,即询曾唤醒太后未,并谒轮值者为谁,余因自承。皇后乃立命入太后室。余入室时,未使稍有声息。旋见婢仆数人,立于其中,一宫眷坐地板上,盖昨夜之轮值者。彼见余至,即起立,低声语余,谓余既至,渠将去更衣,并稍稍梳掠。太后未醒前,莫或离此室也。彼既去,余乃至太后榻侧而言曰:“老祖宗!今已五时三十分矣。”时太后面墙卧,未见呼者之为谁也。旋叱曰:“去!毋溷我。吾未曾语尔以五时三十分也。以六时唤我。”语毕,复眠。余乃候至六时复唤之。太后乃醒而言曰:“诚足令人惊怖,尔何若是惹人厌恶也!”太后言毕,举目四嘱,见余立榻侧,大愕,呼曰:“是尔耶,果否是尔?谁命尔来唤我者?”余答曰:“一宫眷告余,今日轮余侍老祖宗寝室也。”太后曰:“是诚奇异,彼等竟敢不俟余训诲,而辄以命人,彼等因此事之甚辛勤也,乃举以畀尔,以尔初来不知之耳。”余闻是,未之置答。是日太后事事苛责,余悉心左右之,果觉此非易事。但至下次,余则力以新奇事,或其饶兴趣者分其所思,而艰困亦因之稍减。
读余书者,必不能想象余于此时,得返室中,其乐果何极也!盖此时仅午前十时三十分耳。时余倦极,且思睡甚,未及解衣,径卧床上,首方及于枕,而已成眠矣。
至此以后,所事无不同。每晨必有早朝,其时甚忙。余直至十五日以后,始得悉宫中真相焉,从此宫中日月,余颇乐之。而爱之之心,亦与日俱永。太后视余等极仁慈,并引吾周视各处。一日曾往视太后农圃。圃在湖之西岸,行经一桥,桥名玉带,太后时偕余辈,乘舟来其下,或步行其侧。此桥盖太后所悦者也。时携其椅,坐桥顶上而饮茶焉。每隔四五日,太后必一至其圃。苟于其中,而得蔬与谷也,则乐甚,并取而自烹之于院中。余思此诚足乐,亦卷余袖而助之。圃中时时产有鸡子,太后且教吾如何与红茶煮而食之也。太后之灶,其制甚奇,系铜制,外砌以砖,无烟突,可到处移置之。太后教余先煮鸡子使熟,破碎其外壳,加红茶半杯许,与盐与香料煮而食之。太后曰:“吾极乐乡居,以此较宫中为天然也。且甚乐少年之嬉戏,其严肃之贵妇人如余等者,甚恶之。余固不能再还童年,然嬉戏之心,仍甚笃也。”凡有所烹调,太后必先尝之,且嘱余等遍尝而询曰:“此味不较庖人所制者为美欤?尔等以为何如?”余等无不以精美答。故余在宫中,游嬉时盖居其大半。
余每晨必见光绪帝,苟得间,渠必询余英文。余见其颇娴拚切,甚异之,且觉其颇有兴趣。彼与吾等居,几判若两人,有笑,有戏谑。但一至太后前,则立严肃,若甚惧其将死者然。有时似甚愚蒙。其侍帝入朝者,恒告余以帝之为人,谓其颇不聪颖,且绝不言语也。但余每晨见之,故知之较详。且以居宫中久,觉帝诚华人中之最颖敏者。渠极善外交,理解力亦极富,惟无机遇,不得一展布之耳。外人颇有以光绪果有刚气,及其理解力见询者。彼固不知宫中法律,其母子间,严厉之甚,岂若吾徒对于父母者耶?帝之生活极苦,幼稚时复多病。渠生而为音乐家,种种乐器,佥不学而能。极爱洋琴,时迫余教之。朝堂中有琴数具,均甚美。渠固嗜西乐者也。余曾教以一种跳舞曲,渠按拍之果佳。余觉其殊可友,且尝以其困苦为余诉之。西邦文化,余等屡述之,讵意帝无不知之,频频告余,颇思所以福利其国也。帝爱民殊切,苟值饥馑,必思有以拯之。余察其颇心怜黎庶。而太监等,时作谰言污之,谓其残酷,余未入宫前,已有所闻矣。帝视太监甚善,惟主仆间,不无隔沟。不与阉人语,不得与之语,且不得作闲谈。余居宫中久,知阉人之残毒甚悉。彼等对于其主,毫无敬意。盖悉由下等社会中产出,无教育,无道德,并无感情。虽其侪辈也亦若是。外间所述,多谓帝之足格不善。余敢告读者,此种议论,率由阉人以语其家庭,而家庭中复互相传述,以作美谈,而弥布于外耳。北京居人,大半得悉此种言语。即余居宫中,亦频闻之。
一日值太后昼寝时,余等忽闻一种可骇之声浪,聆之类爆竹然。此类声音,宫中绝不得有是,以爆竹为宫中禁物也。太后旋以是惊醒。不数秒后,人大乱,东西奔突,一若居屋被焚者。太后旋下令命;太监等无哗。而彼等若不闻知,奔走呼号,状若狂。太后大怒,命余等以黄袋与之。袋系黄布制,内装竹板,形式大小各殊,专以之笞太监、婢女、及老婢者。凡太后所至,袋必随,俾意外事用之。故藏袋处,吾等靡不知也。既从袋中取竹板出,太后命余等持往院中,以笞太监,以女子如宫眷及婢女者,各手一板,以笞耸动之群众,此状诚足娱矣。余自思此事殊足嬉,不禁大笑。回顾诸人亦无不笑者。时太后立廊下监视,但相去甚远,不能明了一切。及闻种种声浪,故知余等之笑,亦必不能尽闻也。时余等颇拟竭力将群众分开,奈以笑之剧也,几天力足以制之矣。乃忽然间,群阉立静,无有语者。盖中有一人,见李莲英及其仆从至其前也,彼等见之,惧甚,直立如土偶。余等亦止其笑,各持一竹板,以趋太后前。盖李亦于是时昼寝,闻喧哗声,特来询究,俾告之太后者。盖一小太监捕得一鸦,鸦为不祥鸟,太监等深恨之。而人又率以鸦名太监,以其令人厌恶也,故恨之尤甚。彼等时以机捕之,恳一大爆竹于其爪上,乃燃爆竹而释鸦焉。鸦既高翔,火药爆裂,此鸟遂于空中炸成片片。彼等为此,似非一次。有告余者:谓其恒以此残酷行为事为乐,且恒设宴饮酒以贺。但率于朝堂外为之。讵今日之鸦,乃径向太后宫中飞去,行经广院,火药爆裂,而太后方寝也。时李总管,即以此情毕陈之太后前。太后大怒,命将此阉执之来前,而鞭朴之,总管乃立命卧之地上,两阉立其侧,各执大竹板二,而笞其胫。被刑者绝不敢声息,总管一一数之,数其至百,始命停止,而跪太后前,以俟后命,并嗑响头,求惩其荒疏之罪。太后谓非其咎,且命将犯罪者逐去。时犯者仍卧地上,未敢或动。于是太监二人,各执其足,曳之以去。余等侍于侧,呼息亦不敢稍扬,盖畏太后谓吾等目击行刑,而背议其残酷也。至此种刑事,几日有之,殊不以为意。余初至时,颇怜悯之,及一经寓此,心胸亦为之一变矣。
余第一次所见之被刑者,婢女也。因渠为太后取靴,误择其非配偶者。太后察出后,乃命一婢掌其颊,每颊十掌。惟此婢掌之不力,太后遂谓其友爱甚,致不遵其命令,乃反令被掌者掌掌者。余思此,极可嬉,几欲笑出,惟不敢耳。是夜,余乃询此两婢,既互相掌颊,其感情觉何似也。至余之所以询此之故,因见彼等方出太后寝室,而嬉笑一如平时矣。渠等告余,是无足异。盖已久惯之,此等细故,殊不足烦闷也。余不久亦习是。其感情之淡薄,几与渠等相若。
余今乃述彼婢女也,彼等盖较之太监优甚,率为满人士卒女,俱必入宫,侍太后十年而后嫁。余入宫之第一月,即见有一婢嫁人者,太后曾赏之银五百两,极爱之。其出宫也,殊非易易。人极慧,其名曰秋云。太后以其秀丽若秋时之云,故以是名之。余与之处,为时虽暂,然亦殊爱之。伊曾告余:宫中人语,勿信之。并谓太后曾于其前,谓爱吾笃也。是年三月二十六日出宫。余等于其去也,无不黯然。太后于其未去前,尚不以为意。及去后,始觉伊之不能稍离矣。以此数日,余等日居困难中也。凡事几无一可当太后意者。太后并非无秋云不怿,奈馀婢心甚怯,虽竭力从事,期博太后欢,其能力竟不能达,故余等不得已助之,免激太后怒也。孰意太后立止余辈前,而言曰:“尔等所事,已甚冗,不愿尔之再助婢女也。即若是,殊不足令余欣悦。”太后言时,颜色甚厉,盖深知余等所为,不足当其意也。旋又顾余笑而言曰:“吾知尔诚能助之,俾余不致忿怒。惟诸婢之黠太甚,彼等之不能是,非真不能也,盖知余将选一敏慧者侍余寝室。而此事又非彼等所喜,故作愚顽,俾余怒而远之,得从事于寻常事耳。至太监等则尤劣,盖无一愿居秋云位置者,吾知之审矣。自今以往,余将择其愚顽者,俾余驱使可也。”时诸人惊怖无似,余见之欲笑,继思其人,并非懒惰者,或真愚也。乃逐日与之从事,始知其不果然。至太监辈,则几如全无脑系,举止奇特,毫无感觉,其状态终日如一。至其状态,余当以残酷二字形容之。方太后有所命,无不应之曰:是。乃一至余等之憩室中,又一一询之诸人,而言曰:“顷间何所命,余已尽忘之矣。”于是必趋顷间之在太后前而闻是命者之前,而恳之曰:“乞尔以所命告我,因太后语时,吾未之闻也。”余等恒以是非笑之,因知彼等不敢面询太后,乃举而详告之。有一太监能书,日间太后有所命,渠必录之。因太后于事无不欲记载也。共有太监二十,曾受教育者,学识均甚优。太后于中国文学本娴熟,然凡有所询问,均能答之。吾见苟有能答太后者,或所答不若其所知者,均足使之欣悦,盖彼恒非笑之,而以是甚乐也。太后亦喜戏弄,彼固知宫眷辈之不能中文也,然必时时询之。苟所答者,能仿佛近是与否,靡不足使太后笑者。曾有告余:谓人之太慧者,为太后所不喜。其愚者亦不之悦。余初颇以为忧,及三星期后,始知所以侍之之术,固不难也。凡敏慧之女子,太后固未尝不爱慕;惟太自炫者,实所恶耳。至余之所以能得太后欢心者,其术则若是:凡余侍其侧,无不注全力以为之,且事事加之意焉。有所命,无不如其愿以遂之。此外尚有一事,惟余所察出者,则太后凡有所欲,如芋与手帕之类,渠则先视其物,后则以目视侍于其则者,而不明言也。盖太后室中,有桌一,其日用所需者皆置其上。余既习其性,仅视太后之目,不转瞬间,即知其所需为何物,鲜有误者。渠之悦余,亦良由是。太后性极强执,其所谓是者,必为之,且自信极坚。有时,余见其状,一若甚悲戚者,彼之情绪极深,而愿望尤深,能使其貌之美不稍衰,且愿人与之同情。但仅可于行为中表著之,不可以言。盖其心中事,不欲人知之也。吾知读者阅此,必以为人而为慈禧太后之宫眷,诚非易事。但余于是则适相反,盖余深悦之也。以太后之为人,殊饶趣致。即欲使之欣悦也,亦并非大难事耳。
是年四月初一,太后以久旱故,忧甚。每朝后,必祷。相继至于十日,而卒无效。而吾徒亦无敢有言语者矣。太后终日一无所命。且未与人交一语。吾知太监等恐怖甚,故不俟其进食,径往宫中。是日晨,余所事极多,且又饥甚,凡诸宫眷,无不尽然。而余中心,则甚怜太后。及其既食也,太后谓颇思休息,余可暂去云。余于是乃返室中,询王太监曰:“太后究以何故,因无雨而烦困至于此极。余等固无日不觉天气之甚佳也。”彼谓:“老祖宗实为贫困之农人而烦困耳。久无雨,其所植之谷,殆枯槁矣。”王太监复谓自余入宫,从未雨也。余初不信无雨,竟至两月七日之久。继又念其时似较此为长,因宫中岁月,殊足愉乐。而太后待余之慈善,几若识余为时已甚久者。是晚太后所食甚少,各处都无声息,人亦无敢语者。而皇后则嘱余努力速食,余几为此语所迷。其后,余等入憩室中,皇后告余:“太后甚为贫农烦忧,且将祷雨而禁肉三四日焉。”是夜,太后寝息前,下命北京城内,无得屠豕。其故,盖以人各戒肉,以自牺牲,天或悯而降之雨。旋又命各人必沐浴,且涤其牙齿,俾洗除污秽,而克祷于上帝前也。皇帝且必入禁城某寺行礼,帝亦不得食肉,或与人语,并祷上帝,悯彼贫农,而施霖雨。身悬一玉牌,上镌斋戒两字,字为满汉体。而随帝之太监等亦悬此。其意盖欲儆其行礼时,敬肃将事也。
次日,太后兴时较早,并命余勿以其珠宝与之,著衣甚促。所食之早餐,仅牛乳面馒而已。而余等所食者则菜粥,加盐少许,殊无味。太后除命令外,从不与人语。故余等亦无语者。是日太后衣淡灰色长褂,都无修饰。鞋亦灰色者,手帕亦然。余等随之至一厅堂,有太监一人,手持大柳枝一,跪其中。太后摘取一枝簪头上。皇后亦若是,并嘱余等效之。光绪帝亦取一枝插冕上。而太后复命太监婢女等亦取而簪之。故各人头上,柳叶招展,状甚奇特,见之殊可哂也。太监总管入,跪太后前曰:“已于宫前厅堂中,备齐一切,候行礼矣。”太后乃谓今往祈祷,愿步行。行不数分钟,已过庭院,而达此室。余见室中置大方桌一,上有黄纸一方,暨一玉版,内盛银朱,以之当墨者。复有大笔二。桌之两侧,置大瓷瓶二,亦插柳枝其中。时各人俱静肃无哗。而余之意念中,则颇以戴柳枝为奇,亟欲得其故焉。时太后所衣之黄缎外褂,则置于桌之前。太后立此,取檀香而置于炭盆内焚之。皇后乃密嘱余,前往相助,余乃如嘱,置香其中,俟太后谓已足乃止。于是太后跪其外褂前,皇后跪其后,余等复居其后而跪,作长行焉。祈祷乃于是始。是日晨,皇后曾授余等以祷辞,其辞为:“敬乞上天与其诸佛,垂怜余辈,而赦贫农于饥馑之中。谨愿牺牲以代,而乞天降之雨也。”
余等读祷词三次,而叩首亦三次,至九叩乃已。祷毕,太后视早朝,亦如常。是日退朝较早,因午时将迁回禁城中也。盖光绪帝应往禁城祈祷,而帝之所至,太后必欲随之。退朝时在是日晨九句钟。太后旋命余母携珍宝入禁城。因渠将不御是。余于是乃往珠宝室中,书锁各物,而置钥匙于黄袋内,复书之,以置于诸袋中,而授之执掌钥匙之太监。复选太后喜用之物,而检拾之。其中以太后所衣之长褂,惟最重要。然以太多,势难尽携。
平时余见管太后长褂之宫眷,惟最烦也。渠乃选之,俾四五日间所应需者,而告余曰:“已选出五十袭,或可应用矣。”余谓:“太后居禁城中仅四五日耳,似无需如是之多也。”渠谓:“多携较妥,因不能必其意中究何所欲耳。”惟居宫中,检拾各物,其事盖甚简。时太监等携来黄匣甚多。匣木质,漆以黄色,约长五尺,宽四尺,深一尺。余先置黄丝巾其中,后置长褂,复以厚黄布盖之。其他各物之检束也亦如是。共检束五十六匣,约历两小时始毕。先以太监携之去。太后驾出宫门时,光绪帝与后暨诸宫眷,均跪于道左。驾过,乃各觅其舆而乘之。驾行时,卤簿甚众,且都。兵士行驾前,亲王四人乘马,居驾之左右。其后有太监四五十人,亦各乘马从之,各服礼服。帝与后之驾,其色与太后同。妃嫔者,作深黄色。宫眷则红色。各以四人荷之行。而太后者则八人也。余等之太监,亦各乘马相随。行甚久,始见帝之驾,息于铺石之道上,余等从之。继见太后之驾仍前行,余等则由径路,趋万寿寺迎之。余等下轿后,旋即备茶及其他食品。余复扶太后出驾。上台阶时,并掖其右臂以行。太后坐宝座上,余等乃置桌其前,而余妹进茶。余等复置食物太后前,始退而休息焉。至所谓万寿寺者,则太后由颐和园至禁城时,恒憩于是焉。
方余居舆中时,种种思虑,萦于脑际。是日天气甚和美,余见太后默默无言,心悯怜之。居常,太后甚欣乐,且时有以令余等欢喜者。继复思及柳枝,而终不明其用意所在。抵寺有顷,太后乃偕帝进餐。而余则外出。旋见皇后方坐院左之小室中,有宫眷数人与之偕。皇后见余,乃招余去。至则见彼等方饮茶也。皇后谓余曰:“吾知尔必倦且饥矣,可坐余侧,少饮茶。”吾谢之,乃傍之坐,而互谈途中所见,并述此行之乐。皇后曰:“尚须一小时,始可达禁城。”渠并叙晨间祈祷礼,且嘱余等各宜虔城,以致甘霖。而余则以柳枝之疑团未释,不复能忍,乃急以其故询之。皇后笑而告余:谓佛教以柳枝可致雨也,而宫中习俗,凡祈雨时,必簪之。渠又告余:以后每晨仍必祷,俟得雨乃止。
时闻太后方于院中话语,聆之,知其已毕膳矣。余等乃随皇后入厅堂,食太后之馀,一如曩日。今日之食,虽无肉,然余觉其甚美。及食毕,出至庭院时,则见太后方缓步其间,谓余等曰:“以乘舆故,余胫殊强直。去此之前,当稍行动。尔等觉疲否?”余等以不疲对。渠命余等从之行。太后居前,余等从其后,环绕院中而走,见之殊兄发噱。旋太后回顾而言曰:“吾等大类马之行于厩中者然。”此言也。殊足令余追念赛马场也。时李莲英来,跪太后前,谓:“此时宜启驾,不者,恐不能于所选之吉时至禁城中。”以此,余等遂离万寿寺。此时,驾行甚速,约一小时余,已抵宫门。余等从帝驾后,由径路行,而宫门则大启也。帝与后之驾,径入宫门。余等则下舆步行入内。复有小舆,迟吾徒焉。既至朝堂之广院中,帝与后方在相候。太后驾至,帝跪于前,皇后暨余等跪其后,列作长行以迎之,亦如往时。抵此,午后及夜间,均行祷礼。俟太后寝息后,余等乃返卧室。及至其中,各物已布置有序。而余之榻,亦由太监安置妥帖矣。太监于余,殊有益,以有种种之事,不能自为之也。时余倦极,四肢亦惫,因亟就寝,直至闻叩窗声,乃醒。余亦不自知成眠历几何时矣。旋驱睡魔而兴,兴时见天光黑暗,疑云之弥布也,中心甚乐,意天或降雨,而太后之心,或以是舒。乃急急著衣,衣竟,忽见对面窗上已有日光,不禁大失所望。
禁城内之宫殿历年已久,其貌殊古,而结构亦甚奇。庭院小,而循廊宽。凡所居室,无不黑暗,不燃电灯,夜间以烛,人居室中,不能见天日,非于院内仰视不可。今日之兴也。日尚未出,犹未清醒,双目瞀迷,故疑其有云也。余既至太后之宫,而皇后已先余在是。每晨之至太后宫者,恒以皇后为第一,而装束亦甚齐整,余不知其果以何时兴也。皇后告余:“今尚未晚,太后虽醒,尚未起床。”余乃入太后卧室,而与之请晨安焉。一见即问天气如何?余乃以无雨象实对。于是太后下榻,著衣进晨餐,如昔时。且告余今日将不视朝矣。而帝则入某寺祈祷。余无要事可注意者。余等之祷也,继续至于三日,仍无雨。余觉太后甚沮丧,旋命余等日各祷二十次。每祷一次,以银朱蘸水记点于黄纸。
四月初六晨,天始有云。余见之,即趋至太后卧室告之,孰知已有语之者矣。太后笑而谓余曰:“以是佳音告余者,尔尚非第一人也,吾知尔等必各欲为之首也。今日余觉甚倦,思稍卧,尔且去。当吾兴时,将命人呼尔。”余乃出,往寻皇后,而诸宫眷等均在焉。既见余,群询余知欲雨未。及余等由憩室外出,见庭院已湿。有顷,雨大至。太后乃起,复祷如常。幸雨未止,终日如倾盆焉。
方太后戏骨牌时,余立其椅后视之,旋见皇后及婢女等,俱立于廊下,而太后亦见之,乃谓余曰:“速去,命彼等往憩室中以伺,独不见廊已湿欤?”余于是至其前,乃未及启齿,皇后已告余憩室中亦甚湿,而水复流入也。盖此室历年久,且无沟渠。如上所述者,太后之宫甚高,有阶十二级。憩室在宫之左,筑于平地上,故无阶级。时余方立廊下相语,乃不数分钟,而余服亦濡矣。太后以手敲窗之玻璃,嘱余等趣入。盖宫中定例:非侍太后左右,或有职务者,虽皇后,不得太后命,不能入其宫。是日太后甚乐,见余等大笑,谓吾等似溺湖中而援出者。时皇后著淡绿外褂,首饰上悬红缨,红水滴滴,渍衣上殆遍。太后笑谓余等曰:“视诸女衣尽污矣。”旋命诸人退而易衣。
彼等既去,余复入太后室。太后视余言曰:“尔亦湿矣,惟衣上不显著耳。”盖余所衣者,为加修米尔绒,甚清素。太后抚余臂曰:“尔衣何若是其湿也,莫若易之,且衣其稍厚者。吾思西衣甚不适体,腰亦太细,居诸人中殊不称。吾可必尔易旗衣后,当尤美。吾愿尔易之,置尔之巴黎衣为记念物可也。吾仅欲知西妇之穿著如何耳,今吾视之已甚稔。下月将届端午节,吾将为尔制美衣数袭焉。”余闻是,乃叩首以谢。并告太后,谓:“余苟能易旗衣,则诚大慰。前以久居他邦,所衣者尽西制,其他则无有也。未入宫前,固思易旗服,因得命令,云老祖宗欲吾等衣西衣入觐而止。至余之因易旗衣而欣悦者,则有数故:其一,则以初入宫时,宫眷恒以外人目余辈。其二,则余知太后本不喜此,且居宫中,尤非所宜,故决意易之,以此较适也。况终日所事多,而立时尤久,尤非得有疏散之长衣不可。”时太后乃命太监,以其衣授余试著之。余乃返卧室,去其湿者而易之。吾试著太后衣,觉太宽大。惟衣之长短,与袖之大小颇适。太后乃命太监之能书写者,将余衣之尺寸记录,俾为余制之,并谓此尺寸必适于余。至太后之于余母暨余妹也,亦若是。并命太监:凡吾等之衣,趣成之。继又与吾研论衣之颜色,谓余必著色之淡红或淡绿者,盖于余等甚适,而又为太后所喜故也。余见此,知太后甚乐。旋又论及吾等之头饰,并命人制之。一如诸宫眷所簪者。续语余曰:“吾知尔能著吾之鞋也。尔第一日至此,吾曾试著尔之鞋,尔忆之否?吾必为尔择佳日,俾尔再为满人,而此后永不著西衣也。”时伊且言且笑。旋取历书读之。有顷,言曰:“是月十八日最佳。”而太监总管李莲英,尤知所以博太后欢心者,乃自陈届时必命各件之预备齐全也。后太后又嘱吾等之髻,宜若何始可,且簪何种之花。质言之,太后甚喜为吾等布置,俾成旗装也。无何,太后乃命余等退出。而天之雨,滂沛至于三日未止。至雨之第三日,帝乃归。而各礼亦自是日停矣。太后雅不喜寓禁城中,余亦深恨之,故亦与太后表同情。每晨著衣,必以烛,因室中极黑,虽至午后,亦无不如是。惟为雨阻,未能即归。其后,太后乃谓翌晨必返颐和园,不计其雨与否也。余等无不大喜。月之初六,乃返颐和园。是日天色晦暗,惟未雨耳。余复检束各件,一如来时,并憩于万寿寺进餐。而余等之食肉也,亦于是日始。余见太后极嗜肉,且询余食无肉,可悦不?余答以:“虽无肉,而各味甚美,深爱之也。”太后则谓:“此种食物,不能下箸。苟非斋戒,不撤肉也。”
是年第一次之游园会,为慈禧太后所设,以宴外交团中归女者也。会在是年四月间。此会,太后欲使与曩昔稍异,乃命园中置橱种种,而以珍奇绣货花卉置其中,一若陈列所者。而此诸物,则将以之赠来宾者也。其所宴之客,则美公使康格夫人,美使馆参赞韦廉夫人,西班牙公使佳瑟夫人及其女公子,日本公使尤吉德夫人暨其使馆中之妇人,葡萄牙代理公使阿尔密得夫人,法使馆参赞勘利夫人及其士宫诸妇人,英使馆头等参赞瑟生夫人,德使馆妇人二及法国士官诸妇人。此外则海关关吏之妇人数人焉。是日太后选一极丽之外褂衣之,褂色作孔雀绿,上绣凤凰,凸出衣上。凤凰口内,各缀细珠一串,约长二寸,行时珠串前后移动,甚悦目。头之所饰,则玉凤凰。鞋之与帕,亦无非绣凤凰者,一如往时也。余母则衣纳芬得制之绸外褂,饰以银辫。头上所饰者称是,复益之羽毛焉。余妹及余均衣淡绿色之中国绸外褂,上以爱尔兰丝绣作古钱纹,复以极细之绒编饰之。所戴之帽,作绿色,上簪淡红之玫瑰花。其余诸宫眷,无不衣极华丽之外褂。方行于朝堂时,景色之美,实所罕见。
是日晨,太后状极乐。谓余曰:“余苟著西衣,其态不知奚若。余腰诚细,惟衣此博大之外褂,不能称身耳。即使缚腰如尔之紧,余思当不至有所苦。惟余终不信世界中,有能如旗衣之美者。”今日之客,太后与帝先受其朝觐。有日耳曼公使杜扬氏及各使馆中之翻译,与之偕来。入朝堂时,诸宾作长行,由杜扬氏代陈颂辞。颂辞译成华语,达之庆王,由庆王转达于帝,帝旋以华语答之,而由杜扬氏之译人为之译。于是杜扬趋至暖阁之台阶上,与太后及帝行握手礼。其余诸宾,乃次第以进。彼等俱立于太后之右。方趋前时,各自呼其名与其所代表之使馆焉。太后与诸宾各有数语语之。及见有面生者,必询其驻华之年月几何,及曾否乐居于此等语。凡此诸语,均由余为太后译述之。各人致敬毕,复趋下以立于朝堂中而俟其余。
其偕来之译人,行礼时,不与焉。但立于朝堂中,俟礼既毕,由庆王率之至于别宫。茶点之属备于是。译人既去,太后与帝乃下座,以杂于诸宾之中。
常礼既毕,遂有椅座持来朝堂中,各人得以自适。太监等后进茶,略作数语,乃延诸宾入茶点室。而太后与帝、后、妃嫔不与。太后既退,乃由其继袭之公主作主人焉。入座时,康格夫人居其右,西班牙公使夫人则佳瑟居其左。所食者俱华菜,但有刀叉以备诸宾用。进食时,公主起立,作欢迎词,余为之译作英法语。食毕,乃延宾入宫园。太后与帝均候于是。有鼓乐一班,奏欧洲曲调。
时太后为诸宾导,周览园中。凡经陈品之橱前,各宾俱立而观,互相赞赏其品物。而此诸物者,太后将以之持赠诸宾,作此次之记念品也。既行抵园中新建之茶室内,各人乃坐而休息,且饮茶焉。于是太后乃与诸人兴辞。余辈导诸室至其轿前而别。诸宾既去,余等至太后前,以所遇之事告,并述诸宾之如何欣悦,一如往昔。太后曰:“西妇之足,奚以皆如是之巨也。其鞋形似舟,而步履时,殊可哂,余诚不能赞美之。且西妇之手,余从未见其有掺掺者。其皮肤虽白皙,而面目间则白毛被之。尔固以为美否?”余答以外出时,曾于美国妇女中,见有美者。太后曰:“固无论其容美之若何,惟晴作绿色,殊不秀媚,望之令人忆彼猫眼也。”不数语后,太后谓余等必倦,嘱退去。时余等精力已竭,闻之乐甚,乃向之行礼而退。
自余之入宫也,且两月余矣。而吾父之病,未或有瘳,卒无时机可出而省视。且可否请假外出,茫如也。吾父时有书来,勖余自励,且尽职焉。余母曾询皇后:“苟乞假太后前,而归去一两日,于理当否?”皇后旋告余等:“此举甚当,惟能俟至初八日以后,则更佳,以是日为节期也。盖每年四月八日,宫中率有食青豆之礼。据佛教,自此日以后,人之生命,乃次第以分。即谓善者死后升天,而不善者入凶处受苦难焉。太后于是日,必择其所爱者,给豆一盘,共八粒,与食之。”皇后谓余:“苟以豆还进太后,伊必欣悦,其意盖谓此后可相遇也。而俗则谓之吃缘头。”余如其嘱以为之。是日太后甚乐,游湖之西滨,而于是处进餐。时太后与余母,述余等第一日之入宫情状。旋谓余母曰:“吾不稔裕庚病已瘳未,果以何时始可来宫?自渠使法后,吾尚未见之。余母当以其病稍痊,惟两胫殊弱,步履维艰为答。太后乃曰:“吾忘语尔,苟愿回去者,可请假也。近来余大忙,忘语尔知之。”余等乃俱谢太后,并告以颇愿归去,一视父病奚若。太后遂发命,余等以次日出宫。旋又问余等家居需几何时始可?余等如常仪,而以候其后命对。太后乃谓两三日足否?余等对曰:“于意甚满足矣。”初余闻太后语,私忖不知果有以余等所欲者告之否者,抑其意本若是乎?心甚异之。
当太后午后昼寝时,余乃以暇往视皇后。后之为人,慈善和蔼,见余至,命坐其侧。彼之太监,复以茶饮余。其室中所铺设者,一如太后,惟视太后为精,而外观殊美耳。相与语宫中事既久,皇后乃谓渠爱余甚笃,而太后亦然。余乃以太后曾命余等归去两三日告之,并述吾颇异太后之留心于事也。皇后谓余等入宫已两月,曾有人以此事提醒太后者。事后,余乃知总管李,固知余等之归心切也。皇后旋语余曰:“吾将有以教尔,益尔智慧。盖太后虽命尔明日归家,然尚未有一定之时,尔且不必以此事语人,且不可以急切思归状现于色,毋易尔衣,仍作事如恒,似并未曾以此事置怀抱间者。苟太后忘速尔去,尔亦不必为述之,而依常例,以次日归去可也。尔之返宫,可较定时早一日,以示尔之急欲视太后也。”余闻言大乐,并询皇后:返宫时,可否持物献太后?皇后谓此乃应为事。故余次日仍操作如常,并侍太后入朝常也。朝毕,太后命于别墅之茶室中进膳。此室居牡丹山顶,殊精美,以竹建成,复以茅草,一如乡村居室然。所有器用,亦竹制。窗之架,则作寿字与蝶形,而悬淡红绸帘其上。室后有竹棚,缭以栏干,上悬红灯。倚栏设座,俾座者安适也。吾意此棚,盖将作宫眷之憩室用者。食后,余等复侍太后作骰子戏。戏既久,余竟得胜。太后大笑而语余曰:“尔今日诚幸甚,吾思尔以得归故,乐甚。因是尔之仙子,助尔胜也。尔今可以归矣。”盖今日之戏,即余所述之八仙过海也。太后语时,顾一太监,询以今何时矣。彼以二时三十分对。余等乃向之叩首,立其侧,以俟后命。太后曰:“余见尔去,甚凄恻,固知尔必于两三日内归而慰余也。”又顾余母曰:“裕庚当善自珍卫,速已其疾。余已命太监四人,随尔去。且予以余食之米。”于是余等又叩首谢恩。终乃言曰:“尔等今可以去矣。”
余等既退出,见皇后方坐廊下,余等即向致敬,并与诸宫眷告别返室,预备一切,以备启行。余等之太监甚佳,已将各物检束妥当。乃各赏之银十两,轿役各四两,其常例也。行至宫门,余等之轿已迟于是。乃与太监告别而去。其可奇者,则太监等状殊恋恋,且嘱余等之速归也。太后所命之太监四人,往视余家者,方候于此,余等登舆后,乃乘马相随。余居宫中两月,恍如入梦。而今日之离太后也,心殊怅然。而同时愿见吾父之心,又至急切。行两小时,始临家。见吾父举止较健,其得见吾辈也,乐可知矣。同来之太监,乃入客室,而置黄米袋于案。吾父乃叩首以谢太后。诸太监则各有所赠。彼等亦称谢而去。
吾随以宫中情状,及太后待余之慈蔼,一一禀告吾父。父问余能否感诱太后从事改革,并谓颇望于其生前,得目击之。惟此事能达与否,固久萦余怀者也。当允吾父,竭余心力以为之。
抵家之第二日,太后又遣太监二人,来视吾辈,且赐食物果品甚伙。彼等谓太后以吾等之去,殊怅惘。并嘱彼等问吾辈亦如是否也。吾辈当以翌日返宫告之。居家仅两日,来视余等者又至众,故终日甚忙碌。吾父嘱于夜间三时启行,俾于太后未兴前至颐和园。吾等于是于三时首途,维时天色甚黑,其景一如两月前之所遇,而事之变迁乃异是矣。私念余诚世界极快乐之女子也。恒有告余者,谓太后爱吾至笃。中以皇后言之尤切。况吾又闻太后,固不喜少年人也。顾余虽乐,而宫眷中,颇有忌余者。且太后之事,究应如何而可,若辈殊不愿见告,致余时觉困难。当太后以爱余语余母时,若辈相视而笑。幸余时时审慎,必使有所以悦之。今则返宫,行将又见若辈矣。惟然,吾当决意以驱此困难,吾但愿能于太后有所裨益。其余诸人,则所不计也。
抵颐和园时,方过五句钟,余等太监,相见喜甚。并谓太后尚未兴,已备早餐,可往室中食之未晚。余等乃先往见皇后,渠方拟往太后宫,晤面亦喜甚。并谓曾见吾等之旗衣,已制成,且极美。时觉甚饥,乃往室中进朝餐,食甚多。食后往见太后,时太后已醒,故迳往其卧室中。见太后即行请晨安之常礼,并叩首其前,谢宁家所赐什物之恩。太后乃坐于床上,笑谓余曰:“尔归去乐否?吾知凡有来此与吾居者,不久,即不愿再去矣。”顾余母曰:“见尔甚乐,裕庚果奚似?”余母当以吾父痊可答之。又问家居两日,究何所事?并欲悉吾等前此所选易衣之日,曾忆之也不?余等当以颇悉其期对。于是太监等乃携大黄匣三入室,内盛华丽之外衣与鞋、白丝袜、手帕、荷包、头饰之类,质言之,则全套也。余等乃叩首以谢,并言所赐诸物,无不足令余等愉快者。太后又命太监逐一取出,令吾等视之,而谓余曰:“吾今为尔制礼服全袭,计琥珀头饰一副,绣花长褂两袭,常用长褂四袭,忌辰长褂两袭,一天蓝色,一紫色者,稍有装饰,此外尚有内衣甚多。”云。余见之,兴致大奋,当告太后,亟欲著之。太后笑曰:“尔稍候,吾已选定吉日矣,必俟之。尔必先栉尔发,此事殊不易,可请皇后教尔。”吾知太后虽命余稍候,然苟见吾兴致奋发,必更喜也。太后旋问余:第一日入宫,发何屈曲乃尔?吾乃禀太后:特以纸使之屈曲者。是后太后乃恒以是嘲余矣。太后并谓余:苟不能梳发使直,而著旗衣,则状必奇丑云。是晚,余方坐廊下,一宫眷来笑语曰:“苟尔衣旗衣,不知尔究能美丽否?”吾告以但愿其自然耳。渠又谓:“尔出外数年,吾等颇以西人目尔也。”余告以自太后目余,一如其所出,中心殊自足,不劳代烦。吾知其甚嫉余,故余贻彼独居此,而往寻皇后。时余方与皇后于憩室中相话语,而此宫眷又至,傍余而坐,自笑不已。时又一宫眷,方为太后摘取鲜花者,见之,并询其自笑之故。继皇后亦见之,亦以此事相询,渠概不置答,仍自笑不已。适其时一太监入,谓太后需余,乃去。后余尝以其自笑之故询皇后,然终不能得。是后数日间,甚安谧,太后殊愉悦,吾亦然。一日皇后告余等:“各事须早置备,备十八日易旗衣也。”因为时已促,仅余两日矣。是夜太后寝息后,余乃返室中,戴旗装之头饰,往见皇后。渠谓余较差,且可必太后见余衣旗服,将更挚爱。余告皇后:“未赴欧洲前,恒衣旗服,故知所以戴之。”并告渠宫眷辈恒以异邦人目余,诚不识其故。渠谓以是仅足见彼等之愚耳。并谓彼等嫉余,余可不必置之念云。
次日兴时,较恒常为早,而著新衣焉。衣后自视,乃并己之目力,亦不克自信,频频询之他人:果是吾否也?此类装束,虽余不恒著之,然今自视,似尚不陋。时皇后入觐太后,途经余室,来俟余辈,与之偕往。及抵憩室中,来视余辈者颇众。且议论不休,使余颇觉羞缩,群谓余衣此衣,较西服美甚。惟光绪帝与众特异。渠谓余曰:“尔之巴黎装,实较是为美。余向之含睇而笑,未之置答。渠乃频摇其首,而往太后寝室中。继李莲英至,及见余辈,乃兴致奕然,嘱余即往谒太后。余告之曰:“人争来睨余,一若余为奇物者。”渠曰:“尔不自知己之美也,愿尔后勿再著西衣矣。”及太后见余,大笑不已,余以是颇不自适,盖虑今之装束,或不自然。太后曰:“余殊不信尔犹是前此之女子也。”旋指一镜语余:“尔且监镜自窥之,视尔姿态,其变更果何似。吾思尔后诚属吾有矣。将再置外褂与尔。”时李莲英谓是月二十四日为夏至,各人之钗,均于是日易金以玉。而余等尚未之有云。太后乃谓李曰:“尔以是语吾,吾心殊悦。既使彼等衣旗衣,吾必各给以一玉钗。”李乃去,旋复持翡翠玉钗一盒,至其前。太后乃取一美者以予余母。并告之曰:“簪此者,已有太后三人矣。”又取钗之较美者二,与余及余妹,谓此两钗本为偶。其一东太后恒簪之,其一则渠幼时所簪者也。余见太后赐物甚多,而余殊未有以报答。思之良恧。余等乃竭真诚以谢,并示感戴之意焉。渠曰:“吾今视尔,一如吾有。至为尔所制之外褂,诚最佳者,且将给尔以宫服,与皇后同制。尔固余之宫眷,其阶级本相若也。”时李莲英侍其后,与余作暗号,使叩首以谢。是日也,余叩首频频,几不能忆其数矣。其头饰太重,戴之殊不惯,且虞其坠落。太后且谓将于其七十寿辰,昭示吾等之职位于宫中。盖太后万寿,每进一秩,渠可赐殊恩于其所爱者,或有功绩而有所裨益于太后者,太后固无论何时,可以晋人职位,惟此际特觉殊异耳。旋皇后来贺余,谓太后已选得一亲王匹吾,便余嫁之。渠亦喜戏弄者。余乃以所遇宠眷,一一丞告吾父。父谕余受此宠眷,颇冀余内省无愧,思有所以裨益之,且必忠荩无惰,以终其身也。
余时欢忭无似,宫中日月,诚有足令人爱慕者。太后慈蔼,始终不衰。且自余易旗装后,待命优异,大与前殊,诚如伊所自述。一日,月下侍太后棹舟湖中,太后尝询余仍思适欧否。是夜月光皎洁,余舟之后,尾有数舟。其一舟中,有太监数人奏笛,声韵悠扬,颇足悦耳。并弄一乐器之名月琴者,太后复引声而歌,声极柔媚。余闻是音,乃告太后:“得奉晨夕,于愿至足,任彼何处,亦不愿去矣。”太后复勖余诵诗,而彼日为余训迪。余告以吾父曾使余习之,能稍自作。太后闻之,状似惊异,而言曰:“前此奚不我告?吾乐诗,尔可时时为吾诵之。余蓄诗甚多,各体无不备。”余告太后:“中文知识,殊有限量,颇不敢以浅陋自陈。盖读书仅得八载耳。”太后告余:“宫中仅皇后与彼。娴习文字。曾思启迪宫眷辈,俾能书诵。卒以彼等荒惰,遂尔中止矣。”昔吾父语吾:“苟有所能,无见询者,切毋自炫。”故余之于诗,遂秘而未宣。迨宫眷既知之,遂颇有与余不洽者。且自是而怨日积矣。
四月也,除此外堪称欢愉之日月,今已过矣。至五月既朔,宫中人无不大忙。盖自朔日以至初五,为毒虫节,或亦谓之龙舟节。是日除皇族宫眷太监外,凡督抚将军显宦,靡不有精美之贡品,其贡物之多,实余所未曾见。凡贡进者,人有一黄帖,帖之右角,书贡者之名,名之下,复书叩进二字。至其所贡之品,亦书于其上。太监辈乃以大黄匣,一一携之入。此五日中,无不繁剧,尤以太监为甚。至贡进之多,余亦不能计数之。贡物靡不有,如居屋器用,丝绸珍宝,种类极繁。其最多者为舶来品。余且见有刻镂极美之御座与绣货焉。太后命将诸物,均储诸别室,仅留舶来品于其宫中。盖多所未见者也。
五月三日,为宫中各人进献之期,其情状殊足娱目。余等以置备故,前一夜迄未眠,且为皇后襄助,至翌日晨,乃陈各人进献之物于一广院中,而置诸黄匣之内。皇后之物,列匣作第一行。凡彼所献,悉其自制,为鞋十双。余则绣花丝帕,橄榄袋,烟荷包种种,靡不精美。至宫眷所献者,人各异。盖于节前,不克请假外出以购之市中也。至余等日必有一二人居太后侧,尤无一可以外出者,故颇乐以所购之物语人。余等固未尝请假出宫,然所有献物,已早为之备矣。而宫中人又无不各就献物,预测太后之爱憎。吾母暨吾姊妹,曾函致巴黎,购有法国之华丽锦缎数段,及法国古式之器用一副。余等居宫中,为时虽短,而太后嗜尚所在,已尽悉之。故此外又购行箑扇、香粉、胰皂,以及法邦之新物焉。凡所献物,太后必逐一视之。苟见有恶劣者,必究献者之姓氏。下至太监婢仆等,亦有所贡献,且颇不恶。太后于诸物中,择其所爱者留之,其余则令持去,竟有永不寓目者矣。至其所最慕爱者,为外国品,尤以法国之锦缎为最。盖渠几无日而不制外褂也。他若香粉、胰皂、亦颇使之愉悦,足以美其颜色也。渠以是恒谢余辈,为状至殷。且谓余等思虑周详,能为渠选得佳品。不宁此也,即对于太监婢仆等,太后亦必婉言慰之。众人以是大快。
五月四日,则为太后赏赉余辈之日也。亲王显宦婢仆太监等,亦均有之。太后记忆力极强,凡所贡物,尽悉靡遗,且能知献者姓氏。是日余等又大忙,太后一视其人所献者,为赏赉之等第。有一黄纸,凡将有所赏赉者,姓名悉书其上。某亲王福晋,所进之品极劣,太后大怒之,嘱余将其进物,置室中,谓将重视之,以究其果为何物也。阅其面色,似滋不怿。继命余等短长其绸缎,加以丝辫,而置之厅堂中。辫之尺寸各殊,均太短,不足以缘外褂。至其衣料之品质,亦至不良。太后谓余曰:“尔今可以知之矣,其所进物,果佳否耶?吾悉此诸物,必人之赠。彼特留其佳者自用,而以其余畀之吾耳。即其所进,盖殊出于不得已,非其本心。然疏忽至于是极,令余甚为惊异。彼或以余受物至多,不得悉加审察。殊不知其最劣者,余最措意。盖必如是,而各物始能悉识之。凡所进献,其欲悦余者余知之。其出于勉强,而非其本心者,余亦知之。余将如其所进以报之可也。”是日各宫眷,太后悉赉之美丽外褂一袭,银百两,皇后妃嫔亦然。至所赉余等者,则稍异是。有绣花外褂两袭,青素者数袭,短衫暨无袖短衫数袭,外则有鞋与所簪之花。太后谓余等外褂不多,故不赉银,而特为余等制之。此外又赉余极美之耳环一双,而余妹则无之。盖太后见余所服者为金,而余妹则饰以珠玉也。一日太后谓余母曰:“裕太太,吾见尔于二女间,盖有所偏爱。龙菱乃有美丽之耳环,而德菱则无之。”时余方侍其座后,太后未俟吾母置答,而回顾余曰:“吾将制一美者与尔,尔今为吾有矣。”继余母以余不欲服耳环之重者告太后。太后笑曰:“此无与彼,今已为吾有,吾将视彼所需,一一与之,尔可不与闻其事矣。”太后所赐之耳环,果甚重。太后语余:“苟日服之,必惯。”乃不几时,余果觉如无物者矣。
今且至节期矣,是节亦谓之龙舟节。凡五月五日午时,于诸毒虫最不利,鳞介类如蟾蜍百足蛇蝎等,无不深藏泥土中。盖此时殊足令之麻痹,故制药者,率于此时捕之,藏之瓶中,俟其既干,而制药焉。太后曾举是告余。故余于是日,遍掘土中以捕之,然率无所获,旧俗:太后率于午时,取酒一小杯,置雄黄少许其中,以笔醮酒,于吾辈之耳与鼻下涂黄点一二。以此可避暑季之虫类毒人身体也。至其又谓龙舟节之故:盖以周之战国时;国分为七,各有其君以临之。楚国大夫屈原,曾谏其君与其余六国相联合。其议未行,而虑其国之必将沉沦也。彼意既不能感喻其君,乃抱石投江而死。死之日,即五月五日。楚王哀之,乃乘龙舟而投角黍江中以祭之。从此国人乃以是日为节期矣。今日官中演剧,其第一出,即此历史也。殊有兴趣。继又演介鳞之于午时前,所以自藏其身者。宫中诸人,无不著虎鞋,盖鞋之颠形如虎首也。且又以黄绸制作虎花簪之头饰上。虎花本童子所簪者也,而太后亦命余等簪之。满洲贵族夫人,佥来宫中,见之无不非笑。余等乃以太后所命答之。凡宫眷生辰,太监总管,无不登记之。五月十日,余之生辰也。彼于数日前,告余宫中旧俗,值生辰者,必有所进于太后,其物则果品糕馒之类也。以是故,余乃命人购之,共计八盒。
是日黎明,余盛妆,著宫服,且整饰端详,力求娟好,趋太后前请晨安焉。俟其装束既竟,太监乃以进物入,跪地上,余献之太后前,叩首者九。太后谢余,并祝余寿,复赐余檀香手钏一双,雕镂绝美。并有锦缎数匹。且谓以余生辰故,已为余备面矣。此面亦谓之长寿面,习俗如是也。余于是又叩首谢之。继复向皇后叩首,得鞋两双,绣花颈带数事,为回礼焉。比余返卧室,宫眷等所赠之礼,已满其中矣。综言之,余之生辰,盖极乐者也。
五月十五,余终身所不忘之日也。盖此日之于宫中,无不凶者。是日晨,余等一如往日以往太后卧室。乃渠腰痛甚,不能即兴。于是轮流按摩其背。其后乃下榻,惟为时稍晏,然其意殊怏怏也。继皇帝入室,跪其前,请晨安,而太后乃若毫不经意者。余见帝以太后不适故,鲜有所语而退。而往昔为太后栉发之太监,又以是日病,于是又命一人来,为太后佐助。太后乃命余等监察之,毋使之落一发也。盖落其一发者,率不能稍有所容忍。而此太监,又不若向之栉发者之黠,彼恒有术以藏之,使不之见。此监则不知所措矣,时惶惧甚。而太后又于镜中窥得之,乃询曾落其发未,渠以实对。于是太后大怒,命易其人。余见欲笑。但此太监,悚栗无似,不禁大哭。太后命其立离室中,且谓将有以惩治之。余等不得已而为太后助,此事良不易,盖太后之发太长,梳之实难耳。
于是太后复临朝,一如恒昔。朝毕,乃举其事以告李莲英。李诚狠毒人也。当谓太后曰:“何不于其时扑杀之!”少间,太后命李以其人来,于其宫中加之刑焉。既毕,又谓食物粗恶,命取庖人而刑之。有人告余:值太后怒时,盖无一事而不非者。余以是故,虽以今日所遇,而处之漠然。太后曾谓余等之髻,垂于后者太低,殊觉过事修饰。余等之髻,固无一日不如是,而太后未尝道及之。当时彼目余等而语曰:“余今视朝,无需尔辈,其各归室重栉之,苟再见有如是者,余必立削其发。”余闻太后语,严厉如此,惊惧之甚,实生平所未有。余不知太后曾指余而言否也,但漫允之为宜,遂如其言以应之。余等方拟返室,太后复立出监视。行不数武,又闻其诟叱长寿,谓渠之自以其髻为是,亦命之去。途中颇有非笑长寿者,以是颇使之愤愤。当太后怒时,恒谓余辈所事,特欲使之怒者。实则余等无不兢战,谁敢出此,盖无不力求所以愉悦之,而适得其反耳。
是日也,太后之怒终不已,故余时谋离其左右。余见太监辈,有趋其前以陈白者,且间有紧要者,太后乃读书不已,始终不之睨。实言之,此日余实自觉怆恻也。初时,余尚以为太监皆仆役之忠荩者。乃逐日视之,始尽悉其为人。偶尔鞭笞,殊未尝有所苦之也。
旋皇后嘱余仍入太后室,侍之如常。谓余苟讽太后作骰子戏,彼或以是而忘其烦懑焉。余初惧将有所谴责,颇不愿往。继见后为状至诚,乃以试为答之。当入太后座室时,彼方观书。既见余,乃言曰:“其来前,吾愿有以语尔。尔知宫中诸人,固无一良善者否,余深恶之。以后尔髻毋再太低,以垂于脑后。今晨余未怒尔也,吾知尔与众人殊,慎毋为他人煽诱。颇愿尔日居余侧,如吾所语尔者,以从事可也。”太后语时,状极慈蔼,其面色亦不如晨间之厉。吾当许太后:苟能有以愉悦之者,实所大慰也。凡所语者,一如慈母之语爱子,故余之志虑,亦因之以变。且念太后,毕竟无不是之处,但恒闻吏人言:谓人之为太监者,无不凶恶,盖时时思所以倾害人,而实则毫无理由也。是日,各人之从事,无不格外审慎。有谓太后一经嗔怒,则无休时。然所以语余者,温蔼实甚,似尽忘其困扰者。例此言。适得其反。太后固不难于侍奉者,惟必观其举动耳。余思其魔力甚大,盖一经语余后,几令余忘其曾经盛怒者矣。而余之思虑,又似已为太后觉察。彼谓余曰:“吾能令人恨吾如毒,然亦能令人爱吾。吾固具此权力者也。”余思此言良然。
五月二十六日早朝,庆王奏太后:“美使夫人康格,来请私觐,乞示时日焉。”太后谕俟至明日覆之。意盖欲得暇思索之也。时余仍居屏风后,方倾耳以听,而宫眷辈哗甚。
旋太后乃命视朝时,无得或语者。余心大乐。盖如此。太后与宰臣之言,余或得聆其一二。其言固至饶兴趣也。朝后,太后命余排云殿备餐。殿居某山之巅,去时,太后愿徒行,故吾等乃缓步随之。共登山二百七十二级,且行崎岖之石上者,约十分钟乃达其地。太后于登山时,若毫不介之意者。有小太监二人,左右掖其两臂,扶之以上,其状至可哂。余见太后步履绝健,恒及太监之先,且不与一人语。当抵殿时,余等惫极,精力弱竭。太后固善行者,视此状大笑。盖太后之为人,苟其智与毅力,有能胜人者,辄欢悦。彼言曰:“吾老矣,然吾步履,犹能较尔少年为速。尔辈诚无所能,果以何事而至是耶?”太后性尤喜赞美,吾居宫中久,颇知设辞以悦之。然有赞美而不得其当者,彼又恨之。故虽谀辞也,亦靡不审慎出之。
排云殿,一瑰丽宫殿也。殿前有一广场,如庭院然,中植红白夹竹桃殆遍。院中有瓷桌一,及瓷椅数事。太后坐御座上饮茶,默不一语。是日天甚清朗,且有日光,惟风甚厉。坐其中,不数分钟,谓风至巨,遂入殿中矣。吾见其如是,喜不自胜,耳语皇后:风将吹吾头饰去也。时太监辈,方置食物于台上,皇后暗示余等随之去,余等从之。及至殿后之游廊,遂共席窗台以坐,盖宫内窗牖,无不低者。廊之内,窗之下,砌砖如椅,广约及寸,谓之窗台。而宫殿中,除御座,从未见有椅者。皇后及问余:“曾知太后有所思否?”余告以太后所思者,或晨间庆王所述之私觐事也。皇后谓余所度者甚是,且询余曰:“尔究知私觐果何所事?且将于何时举行耶?”吾告:“太后尚未之置答也。”
方是时也,太后已食毕,缓步室中,而视吾等进食。旋至吾母前而谓之曰:“吾甚异夫康格夫人欲觐吾之故也,殆有所事与吾语耶?颇欲知之,备为之答。”吾母谓:“或有人欲见太后,而使康格夫人居间耳。”太后曰:“否,不可若是。欲入宫者,必先呈名单。若常例朝觐,吾殊不置意,而今固无所用其私觐者。吾极不愿人有询问。尔等尽知之:彼西人也,依其习俗,固和蔼且恭谨。惟其礼仪,则不能与吾徒并论。余且作保存之言可也。盖中国俗尚,吾深佳之,终吾之身,颇不欲其或有更易。尔试思之:凡吾黎庶,何一非自髫年,授之揖让。尔且以最古之训谕,与新道德衡之。然彼人民或乐是也。至吾之所谓新道德者,盖指基督教言也。以毁其高曾考妣之神主,而付之火。此间人民,以教士之故,而室家仳离者,不知其几。彼固恒诱惑青年,以信其教者也。至吾之因其朝觐,而中心不适者,盖以彼凡有所请托,吾等终觉谦捴过甚,不忍有以拒绝之。而彼外人,乃若不明其故者。今吾将以所筹度之语语尔。设彼等之言,而有涉于请索者,吾将语以凡事必与宰臣商之,吾不能主之也。吾虽为太后,然国法在所必遵。若日使尤西德夫人者,余则爱之甚。人既和善,且从无呆笨之疑问。日人本与吾人相若,其进化之悬殊,尚不远耳。去岁,在尔等未来之前,曾有一牧师夫人与康格来者,劝吾设一女校于宫中。当时吾不愿拒之,乃以容再计议答。今且就此言论之,苟设女校于宫中,岂非大愚?且吾又从何处而得如许之女子耶?事之类此者甚多,余实厌之矣。而贵族中之子弟,余殊不愿其来吾宫中,从事诵读也。”
太后语时,视余等而笑,诸人亦无不笑者。太后曰:“吾固知尔等之必笑也。彼康格夫人者,人诚和善。而美人之对于中国,亦极友爱。吾于光绪二十六年,颇感其惠,但吾终不悦彼教士耳。李莲英告余,谓教士之在此间者,恒以药食华人。人乃无不愿从基督教者矣。然必伪为诚善,而使华人慎重思之,一若不愿嬲人之信其宗教,而稍违其本愿然者。且又恒取贫苦之幼童去,而抉其目,以作药剂也。”余于是告太后,谓:“是诚不确。余会见教士甚多,其心无不慈善。且颇愿有以辅助贫民者。”并告太后:“教士之所以待孤儿者奚若,如庇之居屋,给之衣食之类,恒以时身入内地,取瞽儿之不能奉事其亲者,而教养之。余所知,盖不一端也。有时乡人以其残弃之儿女,给之教士,以家贫不克抚育之也。”且又述彼等之学校,与其所以辅助贫民之术。太后笑语余曰:“余固信尔之言也。惟教士又奚以不居国中,而谋所以裨益其国民者?”余闻此,思多言亦复无济。惟吾甚欲于此时使教士之在中国者,所遇骇闻之事,俾太后知之也。当一千八百九十二年,曾有教士二人,被暴民杀毙于武穴,而教堂亦毁于火。时张之洞督两湖,余父奉檄,往查其事。叠经困难,始获三犯,而依律缢杀之。被难教士之家族,政府复与以赔偿焉。其翌年,宜昌左近之麻城,一天主教堂,复毁于火。暴民谓于该堂中,见有瞽童甚众,皆目之被抉而从事工作者也。宜昌守亦谓教士确曾取儿童之目而制药也。余父于时,乃取瞽童入署中,面询之,守之为人极戾,亦极排外,及给诸童以食而教之,谓教士确抉其目。乃翌日询之诸童,佥谓教士待之极优,给之寝居。而与之丰衣美食。未入教前,瞽已久矣。并谓宜昌守曾授之意,佯称教士之见虐。惟此殊不确耳。且求仍返校中,谓彼处诚足乐也。
太后曰:“彼等之拯济贫民,而救其苦难也,良或有之。盖如佛祖之以其肉而食饥禽也。苟彼等能置吾民而他适。则所深愿。吾等且信吾固有之宗教可也。尔抑知拳匪之乱之所由兴乎?彼中国教民,诚不能辞其咎矣。拳匪受其虐已久,故思从而报复之。此固下等社会中恒有之事。惟其举动太暴,且又火北京居室,藉以致富也。其火居室也,不问其谁氏之屋,而同归于尽。盖欲延长其时间,而为攫取钱财之计。至中国教民,又庶民中之最劣者。乡民之土地财产,彼等恒夺为己有。而彼教士,又从而庇佑之,俾有所分润焉。其有拘至县署中者,皆不跪,不服从法律,且时时侮辱官长。教士又不计其有罪与否,出全力以荫之。教民之言,辄以为实,而使县长释其罪。光绪二十四年,尔父曾订有官吏与教士往来之规则,尔尚忆之否耶?吾知庶民信彼基督教者多矣。但高级官吏,吾终不信其有信教者。”语至此,太后四顾,而低声言曰:“康有为曾劝皇帝信此教矣,但终吾之生,无一人得而信之也。至西人政事中,亦有吾欣欣羡者,如其海陆军与机械之类。惟论其文化,吾必谓中国实居首选。至拳匪之乱,人民颇信其与政府相联络,此实大谬。当发难时,吾叠降谕旨,以兵力逐之。奈已燎原,不可收拾。于是,余决意不出宫门一步。以余之老,死生何足置念。惟端王及那公,力速余去,且劝吾易装焉。余大怒之,未之立允。迨余返銮,恒有语余者,谓人民颇信余微服去也。且谓余衣一女仆之衣,乘一破骡车,而此女仆,乃作太后装束,乘吾之轿以去。吾诚不知谁造谣者。人既信之,则居北京之外人,自不难得而悉之矣。今再与尔述拳匪之事也。其时,奴婢待余之虐,盖已甚矣。方吾去时,几无一人愿与吾偕,且迁都之议,宫中尚未筹及,而彼等已于其先相率避去。其不去者,则环立吾侧,以觇动作,而不事所事。余见其如是,决意亲询之,以视愿随者有几人焉。故语之曰:‘愿从者从,不愿从者,离此也可。’乃余言甫毕,而侍侧以聆是者,已寥寥。吾见之,诚不能不惊奇也。仅得太监十七,老婢二人,婢女一人,即长寿是也。渠等佥谓无论如何,必与吾俱。吾之太监共三千人,乃不俟吾点验,而去者殆尽。中有劣者,且有所无礼于吾,掷吾宝贵之瓶于石板上而破碎之,盖知吾之将去不能有所惩治也。吾涕泣终日,而祷于太祖太宗之前,祈其护佑。从吾者亦随吾祷。至吾之家族相从者,仅皇后一人而已。戚族某,吾最爱之,凡有所需,均如其愿,乃亦竟不我偕。至其所以不偕之故,盖以为外兵见宫人之走者,无不杀之耳。”
余等行后七日,余遣一太监归,见此戚人仍居北京。伊询太监:曾否有外后追逐,而余之见杀未也?但此后数日,日兵占居宫殿,彼即见逐。盖彼初意,虑其必死。继以余尚未见杀,故意来居宫中,或可与余等偕去。至彼遄征之速,余迄今尚不得其故。一日晚,余等方居乡人陋室中,彼忽与其夫偕至,其夫固甚佳者。彼当告余,以余之去,如何怅惘及急欲知余安危之状,且言且泣。吾当禁其弗语。仅以所言殊不之信告之。自此以后,遂与吾绝矣。而余之旅行,艰困殆极,日居轿中,自日之未出,以至于既暮。夜则宿于乡村中。尔今闻是,必且悯余。以余之老,犹且受此苦难也。
行时,帝则乘车,以骡负之,后亦若是。余于途中,仍自祷高曾,乞加冥佑。惟帝则终始无言,从未启齿。某日,又遇数事:是日雨大至,轿役逃者数人,而骡又暴毙数口。天既天热,雨如倾盆,一一注余头上。另有小太监五人,又复逃去。至其所以逃去之故,则以前夜余见其虐待县官,而不得不惩治之也。此县官曾供给周至,务期安适,惟食物本难致。余曾闻彼与县官争斗,而县官则跪其前,乞其勿语,且允其所索。余于斯不禁大怒,夫以旅行之景况如是,苟有为之供给者,诚不能不自足矣。
行经月余,始达西安。余之疲困,几不堪为尔言。而余心烦闷之甚,更不待言矣。以是致余大病,几三月始愈。终余之身,余不能忘之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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