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古文观止》卷五 管晏列传

卷五 管晏列传

避仲夷吾者,上人也。少时,常与鲍叔牙游,鲍叔知其贤。管仲贫困,常欺鲍叔;鲍叔终善遇之,不以为言。已而鲍叔事齐公子小白,管仲事公子纠。及小白立为桓公,公子纠死,管仲囚焉;鲍叔遂进管仲。管仲既用,任政于齐,齐桓公以霸,九合诸侯,一匡天下,管仲之谋也。

  避仲曰:“吾始困时,尝与鲍叔贾,分财利,多自与;鲍叔不以我为贪,知我贫也;吾尝为鲍叔谋事,而更穷困,鲍叔不以我为愚,知时有利不利也;吾尝叁仕叁见逐於君,鲍叔不以我为不肖,知我不遭时也;吾尝叁战叁走,鲍叔不以我为怯,知我有老母也;公子纠败,召忽死之,吾幽囚受辱,鲍叔不以我为无耻,知我不羞小节,而耻功名不显於天下也;生我者父母,知我者鲍子也!”鲍叔既进管仲,以身下之。子孙世禄於齐,有封邑者十馀世,常为名大夫。天下不多管仲之贤,而多鲍叔能知人也。

  管仲既任政相齐,以区区之齐,在海滨,通货积财,富国兵,与俗同好恶,故其称曰:“仓廪实而知礼节,衣食足而知荣辱。上服度,则六亲固。四维不张,国乃灭亡。下令如流水之原,令顺民心。”故论卑而易行。俗之所欲,因而予之;俗之所否,因而去之。其为政也,善因祸而为福,转败而为功。贵轻重,慎权衡。桓公实怒少姬,南袭蔡;管仲因而伐楚,责包茅不入贡於周室,桓公实北征山戎;而管仲因而令燕修召公之政。於柯之会,桓公欲背曹之约,管仲因而信之,诸侯由是归齐。故曰:“知与之为取,政之宝也。”

  管仲富拟於公室,有叁归反坫;齐人不以为侈。管仲卒,齐国遵其政,常於诸侯。後百馀年而有晏子焉。

  晏平仲婴者,莱之夷维人也。事齐灵公、庄公、景公,以节俭力行重于齐。既相齐,食不重肉,妾不衣帛。其在朝,君语及之,即危言;语不及之,即危行。国有道,即顺命;无道,即衡命。以此叁世显名於诸侯。

  越石父贤,在缧绁中,晏子出,遭之涂,解左骖赎之,载归。弗谢,入闺,久之,越石父请绝,晏子惧然,摄衣冠谢曰:“婴虽不仁,免子於厄,何子求绝之速也?”石父曰:“不然,吾闻君子於不知己,而信於知己者。方吾在缧绁中,彼不知我也,夫于既已感寤而赎我,是知己;知己而无礼,固不如在缧绁之中。”晏子於是延入为上客。

  晏子为齐相,出,其御之妻,从门间而其夫;其夫为相御,拥大盖,策驷马,意气扬扬,甚自得也。既而归,其妻请去,夫问其故。妻曰:“晏子长不满六尺,身相齐国,名显诸侯。今者妾观其出,志念深矣,常有以自下者。今子长八尺,乃为人仆御。然子之意,自以为足,妾是以求去也。”其後,夫自抑损,晏子怪而问之;御以实对。晏子荐以为大夫。

  太史公曰:“吾读管氏牧民、山高、乘马、轻重、九府,及晏子春秋,详哉其言之也。既见其着书,欲观其行事,故次其传。至其书,世多有之,是以不论,论其轶事。管仲世所谓贤臣,然孔子小之。岂以为周道衰微,桓公既贤,而不勉之至王,及称霸哉?语曰:「将顺其美,匡救其恶,故上下能相亲也。」岂管仲之谓乎?方晏子伏庄公尸,哭之成礼然後去,岂所谓「见义不为无勇」者邪?至其谏说,犯君之颜,此所谓「进思尽忠,退思补过」者哉!假令晏子而在,余虽为之执鞭,所忻慕焉。”

  货殖列传序

  老子曰:“至治之极,邻国相望,鸡狗之声相闻,民各甘其食,美其服,安其俗,乐其业,至老死不相往来。”必用此为务,挽近世,涂民耳目,则几无行矣。

  太史公曰:“夫神农以前,吾不知已。至若诗书所述,虞夏以来,耳目欲极声色之好,口欲穷刍豢之味,身安逸乐而心夸矜。势能之荣,使俗之渐民久矣。虽户说以眇论,终不能化。故善者因之,其次利道之,其次教诲之,其次整齐之,最下者与之争。  “夫山西饶材、竹、谷、、旄、玉、石;山东多鱼、盐、漆、丝、声色;江南出、梓、姜、桂、金、、连、丹、沙、犀、瑁、珠玑、齿、革;龙门碣石北多马、牛、羊、旃、裘、筋、角、铜、铁,则千里往往山出奇置:此其大较也,皆中国人民所喜好,谣俗被服饮食奉生送死之具也。故待农而食之,虞而出之,工而成之。商而通之。此宁有政教发徵期会哉?人各任其能竭其力,以得所欲。故物贱之徵贵,贵之徵贱,各劝其业,乐其事,若水之趋下,日夜无休时,不召而自来,不求而民出之,岂非道之所符而自然之验邦?

  “周书曰:「农不出则乏其食,工不出则乏其事,商不出则叁宝绝,虞不出则财匮少,财匮少而山泽不辟矣,」此四者,民所衣食之原也。原大则饶,原小则鲜,上则富国,下则富家:贫富之道,莫之夺予,而巧者有馀,拙者不足。故太公望封於营丘,地泻卤,人民寡。於是太公劝其女功,极技巧,通鱼盐,则人物归之,至而辐奏。故齐冠带衣履天下,海岱之间,敛袂而往朝焉。

  “其後:齐中衰,管子修之设轻重九府。则桓公以霸。九合诸侯,一匡天下;而管氏亦有叁归,位在陪臣,富於列国之君。是以齐富至於威宣也。故曰:「仓廪实而佑礼节。衣食足而佑荣辱。」

  “礼生於有,而废於无。故君子富,好行其德;小人富,以适其力。渊深而鱼生之,山深而兽往之,人富而仁义附焉。富者得势益彰,失势则客无所之,以而不乐,夷狄益甚。谚曰;「千金之子,不死於市。」非空言也。故曰:「天下熙熙,皆为利来;天下壤壤,皆为利往。」夫千乘之王,万家之侯,百室之君,尚犹患贫,而况匹夫编户之民乎?  报任少卿书

  太史公牛马走,司马迁再拜言少卿足下:曩者辱赐书,教以慎於接物,推贤进士气为务;意气勤勤垦垦,若望仆不相师,而用流俗人之言。仆非敢如是也;虽罢驽,亦尝侧闻长者遗风矣。顾自以为身残处秽,动而见尤,欲益反损;是以抑郁而无谁语。谚曰:“谁为为之?孰令听之?”盖锺子期死,伯牙终身不复鼓琴。何则?士为知己者用,女为悦己者容。若仆大质已亏缺矣,虽材怀随、和,行若由、夷,终不可以为荣,适足以发笑而自点耳。书辩宜答,会东从上来,又迫贱事,相见日浅,卒卒无须臾之间,得竭指意。今少卿抱不测之罪,涉旬月,迫季冬,仆又薄从上上雍,恐卒然不可讳,是仆终已不得舒愤懑以晓左右,则长逝者魂魄私恨无穷,请略陈固陋。阙然久不报,幸勿过!

  仆闻之,身者,智之符也,爱施者,仁之端也,取予者,义之表也,耻辱者,勇之决也;立名者,行之极也,士有此五者,然後可以托於世,列於君子之林矣。故祸莫於欲利,悲莫痛於伤心,行莫丑於辱先,而诟莫大於宫刑。刑馀之人,无所比数,非一世也,所从来远矣。昔卫灵公与雍渠载,孔子适陈;商鞅因景监见,赵良寒心;同子参乘,袁丝变色;自古而耻之。夫中材之人,事关於宦竖,莫不伤气,况慷慨之士乎!如今朝庭虽乏人,奈何令刀锯之馀,荐天下豪隽哉?仆赖先人绪业,得待罪辇毂下二十馀年矣。所以自惟,上之,不能纳忠效信,有奇策材力之誉,自结明主,次之,又不能拾遗补阙,招贤进能,显穴之士;外之,又不能备行伍,攻城野战,有斩将搴旗之功,下之,又不累日积劳,取尊官厚禄,以为宗族交游光宠。四者无一遂,苟合取容,无所短长之效,可见於此矣。乡者,仆亦常厕下大夫之列,陪外廷末议,不以此时引维纲,尽思虑,今已亏形,为扫除之隶,在茸之中,乃欲卯首信眉,论列是非,不亦轻朝廷,羞当世之士邪,嗟乎!嗟乎!如仆尚何言哉!尚何言哉!

  且事本末未易明也。仆少负不羁之材,长无乡曲之誉,主上幸以先人之故,使得奉薄伎,出入周卫之中。仆以为戴盆何以望天,故绝宾客之知,忘室家之业,日夜竭其不肖之材力,务壹心营职,以求亲媚於主上,而事乃有大谬不然者夫。仆与李陵,俱居门下,素非相善也,趣舍异路,未尝衔酒,接殷勤之欢。然仆观其为人,自奇士;事亲孝,与士信,临财廉,取予义,分别有让,恭俭下人,常思奋不顾身,以徇国家之急。其素所蓄积也,仆以为有国士之风。夫人臣出万死不顾一生之计,赴公家之难,斯已奇矣。今举事壹不当,而全躯保妻子之臣,随而媒孽其短;仆诚私心痛之!且李陵提步卒不满五千,深践戎马之地,足历王庭,垂饵虎口,横挑胡,卯亿万之师,与单于连战十馀日,所杀过当。虏救死扶伤不给,旃裘之君长咸震怖,乃悉徵左右贤王,举引弓之民,一国共攻而围之。转斗千里,矢尽道穷,救兵不至,士卒死伤如积。然李陵一呼劳军,士无不起,躬自流涕,沫血饮泣,张空,冒白刃,北首争死敌者。陵未没时,使有来报,汉公卿王侯皆奉觞上寿。後数日,陵败书闻,主上为之食不甘味,听朝不怡,大臣忧惧,不知所出。仆窃不自料其卑贱,见主上惨凄怛悼,诚欲效其款款之愚,以为李陵素与士大夫绝甘分少,能得人之死力,虽古名将不能过也。身虽陷败彼,观其意,且欲得其当而报汉;事已无可奈何,其所摧败,功亦足以暴於天下。仆怀欲陈之,而未有路,适会召问,即以此指,推言陵功,欲以广主上之意塞睚之辞,未能尽明。明主不深晓,以为仆沮贰师,而为李陵游说遂,下於理,拳拳之忠,终不能自列。因为诬上,卒从吏议,家贫,财赂不足以自赎,交游莫救视;左右亲近不为壹言。身非木石,独与法吏为伍,深幽囹圄之中,谁可告者,此正少卿所亲见,仆行事岂不然邪?李陵既生降,其家声,而仆又佴之蚕室,重为天下观笑。悲夫!悲夫!  事未易一二为俗人言也。仆之先人非有剖符丹书之功,文史、星历,近乎卜祝之闲,固主上所戏弄,倡优畜之,流俗之所轻也。假令仆伏法受诛,若九牛亡一毛,与蝼何异?而世又不与能死节者比,特以为智穷罪极,不为自免,卒就死耳。何也?素所自树立使然。人固有一死,死有重於泰山,或轻於鸿毛,用之所趋异也,太上不辱先,其次不辱身,其次不辱理色,其次不辱辞令,其次体受辱;其次易服受辱,其次关木索,被楚受辱,其次毛发,婴金铁受辱,其次毁肌肤,断支体受辱,最下腐刑极矣。传曰:“刑不大夫。”此言士节不可不厉也,猛虎处深山,百兽震恐,及其在阱槛之中,摇尾而求食;积威约之渐也。故士有画地为牢势不入,削木为吏议不对;定计於鲜也。今交手足,受木索,暴肌肤,受榜,幽於圜墙之中,当此之时,见狱吏则头枪地,视徒隶则心惕息,何者?积威约之势也。及己至此,言不辱者,所谓颜耳,曷足贵乎?且西伯,伯也,拘於牖里;李斯,相也,具於五刑;淮阴,王也,受械於陈;彭越、张敖,南乡称孤,系狱具罪;绛侯诛诸吕,权倾五伯,囚於请室;魏其,大将也,衣赭关叁木,季布为朱家钳奴;灌夫受居室。此人皆身至王侯将相,声闻邻国,及罪至加,不能引决自财,在尘埃之中,古今一体,安在其不辱也。由此言之,勇怯,势也,弱,形也。审矣,曷足怪乎?且人不能蚤自财绳墨之外,已稍陵夷,至於鞭之闲,乃欲吊节,斯不亦远乎?古人所以重施刑於大夫者,殆为此也。夫人情莫不贪生恶死,念亲戚,顾妻子,至激於义理者不然,乃有不得已也。今仆不幸,蚤失二亲,无兄弟,无兄弟之亲,独身孤立,少卿视仆於妻子何如哉?且勇者不必死节,怯夫慕义,何处不勉焉。仆虽怯欲苟活,亦颇识去就之分矣,何至自湛溺累绁之恨私心有所不尽,鄙没世而文不表於後也。  迸者富贵而名摩灭,不可胜记,唯傥非常之人称焉。盖西伯拘而演周易,仲尼厄而作春秋,屈原放逐,乃赋离骚,左丘失明,厥有国语,孙子膑脚,兵法修列;不韦迁蜀,世传吕览;韩非囚秦,说难、孤愤;诗叁百篇大氐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。此人皆意有所郁结,不得通其道,故述往事,思来者。及如左丘明无目,孙子断足,终不可用,退论书策,以舒其愤,思垂空文以自见。仆窃不逊,近自托於无能之辞,网罗天下放失旧闻,考之行事,稽其成败兴坏之理,凡百叁十篇,亦欲以究天人之际,通古今之变,成一家之言。草创未就,适会此祸,惜其不成,是以就极刑而无愠色,仆诚已着此书,藏之名山,传之其人通邑大都;则仆偿前辱之责,虽万被戮,岂有悔哉,然此可为智者道,难为俗人言也。

  且负下未易居,下流多谤议,仆以口语遇遭此祸,重为乡党戮笑,污辱先人,亦何面目复上父母之丘墓乎,虽累百世,垢弥甚耳。是以肠一日而九回,居则忽忽若有所亡,出则不知其所往,每念斯耻,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!身直为闺之臣,宁得自引深藏穴邪!笔且从俗浮湛,与时俯仰,以通其狂惑。今少卿乃教之以推贤进士,无乃与仆之私指谬乎!今虽欲自雕曼辞以自解,无益,於俗不信,取辱耳。要之死日,然後是非乃定。书不能尽意,故略陈固陋。

  荆轲传

  荆轲者,卫人也。其先乃齐人。徙於卫,卫人谓之庆卿;而之燕,燕人谓之荆卿。荆轲好读书、击剑,以术说卫元君,卫元君不用。其後秦伐魏,置东郡,徙卫元君之支属於野王。荆轲尝游,过榆次,与盖聂论剑,盖聂怒而目之。荆轲出,人或言复召荆卿,盖聂曰:“曩者吾与论剑有不称者,吾目之,试往,是宜去,不敢留。”使使往之主人,荆卿则已驾而去榆次矣。使者还报,盖聂曰:“固去也,吾曩者目摄之。”

  荆轲游於邯郸,鲁句践与荆轲博争道,鲁句践怒而叱之,荆轲嘿而逃去,遂不复会。荆轲既至燕,爱燕之狗屠及善击筑者高渐离。荆轲嗜酒,日与狗屠及高渐离饮於燕市,酒酣以往,高渐离击筑,荆轲和而歌於市中相乐也。已而相泣,旁若无人者。荆轲虽游於酒人乎!然其为人沈深好书,其所游诸侯,尽与其贤豪长者相结。其之燕,燕之处士田光先生亦善待之,知其非庸人也。居顷之,会燕太子丹质秦亡归燕。燕太子丹者,故尝质於赵,而秦王政生於赵,其少时与丹。及政立为秦王,而丹质於秦,秦王之遇燕太子丹不善,故丹怨而亡归。归而求为报秦王者,国小力不能。其後秦日出兵山栋,以伐齐楚叁晋,稍蚕食诸侯,且至於燕。燕君臣皆恐祸之至。太子丹患之,问其傅鞠武。武对曰:“秦地遍天下,威胁韩魏赵氏,北有甘泉谷口之固,南有泾渭之沃,擅巴汉之饶,右陇蜀之山,左关肴之险,民众而士厉,兵革有馀。意有所出,则长城之南,易水之北,未有所定也。奈何以见陵之怨,欲批其逆鳞哉?”丹曰:“然则何由?”对曰:“请入图之。”

  居有闲,秦将樊於期得罪於秦王,亡之燕,太子受而舍之。鞠武谏曰:“不可,夫以秦王之暴,而积怒於燕,足为寒心,又况闻樊将军之所在乎!是谓委肉当饿虎之蹊也,祸必不振矣,虽有管晏,不能为之谋也。愿太子疾遣樊将军入匈奴以灭口,请西约叁晋,南连齐楚,北购於单于,其後乃可图也。”太子曰:“太傅之计旷日弥久,心然,恐不能须臾。且非独於此也。夫樊将军穷困於天下,归身於丹,丹终不以迫於秦而弃所哀怜之交,置之匈奴是固丹命卒之时也,愿太傅更虑之。”鞠武曰:夫行危欲求安,造祸而求福,计浅而怨深,连结一人之後交,不顾国家之大害,此谓资怨而助祸矣。夫以鸿毛燎於垆炭之上,必无事矣。且以雕鸷之秦,行怨暴之怒,岂足道哉。燕有田光先生,其为人智深而勇沈,可与谋。”太子曰:“愿因太傅而得交於田先生可乎?”鞠武曰:“敬诺。”出见田先生,道太子愿图国事於先生也。田光曰:“敬奉教,”乃造焉。太子逢迎,却行为导,跪而席。田光坐定,左右无人,太子避席而请曰:“燕秦不两立,愿先生留意也。”田光曰:“臣闻骐骥盛壮之时,一日而驰千里,至其衰老,驽马先之。今太子闻光盛壮之时,不知臣精已消亡矣。虽然光不敢以图国事,所善荆卿可使也。”太子曰:“愿因先生得结交於荆卿可乎?”田光曰:“敬诺。”即起趋出,太子送至门,戒曰:“丹所报,先生所言者,国之大事也,愿先生勿泄也。”田光而笑曰:“诺。”偻行见荆卿曰:“光与子相善,燕莫不知;今太子闻光壮盛之时,不知吾形已不逮也,幸而教之曰:「燕秦不两立,愿先生留意也」,光窃不自外,言足下於太子也,愿足下过太子於宫。”荆轲曰:“谨奉教。”田光曰:“吾闻之,长者为行,不使人疑之,今太子告光曰:「所言者国之大事也,愿先生勿泄」,是太子疑光也。夫为行而使人疑之,非节侠也。”欲自杀以激荆卿,曰:“愿足下急过太子,言光已死,明不言也。”因遂自刎而死。荆轲遂见太子,言田光已死,致光之言。太子再拜而跪,膝行流涕,有顷而後言曰:“丹所以诫田先生毋言者,欲以成大事之谋也。今田先生以死明不言,岂丹之心哉!”荆轲坐定,太子避席顿首曰:“田先生不知丹之不肖,使得至前敢有所道,此天之所以哀燕而不弃其孤也。今秦有贪利之心,而欲不可足也,非尽天下之地,臣海内之王者,其意不厌。今秦已虏韩王,尽纳其地,又举兵南伐楚,北临赵,王翦将数十万之众距漳邺,而李信出太原云中。赵不能支秦,必入臣,入臣则祸至燕。燕小弱,数困於兵,今计举国不足以当秦。诸侯服秦,莫敢合从。丹之私计,愚以为诚得天下之勇士,使於秦,以重利,秦王贪,其势必得所愿矣。诚得劫秦王,使悉反诸侯侵地,若曹沫之与齐桓公,则大善矣。则不可,因而刺杀之。彼秦大将擅兵於外,而内有乱,则君臣相疑;以其闲,诸侯得合从,其破秦必矣。此丹之上愿而不知所委命,唯荆卿留意焉。”久之,荆轲曰:“此国之大事也,臣驽下恐不足任使。”太子前顿首,固请毋让,然後许诺。於是尊荆轲为上卿,舍上舍,太子日造门下,供太牢,具异物,闲进车骑美女,恣荆轲所欲,以顺适其意。

  久之,荆轲未有行意。秦将王翦破赵,虏赵王,尽收其地,进兵北略地,至燕南界。太子丹恐惧,乃请荆轲曰:“秦兵旦暮渡易水,则虽欲长侍足下,岂可得哉!”荆轲曰:“微太子言,臣愿谒之,今行而毋信,则秦未可亲也。夫樊将军秦王购之金千斤,邑万家。诚得樊将军首,与燕督亢之地图,奉献秦王,秦王必说见臣,臣乃得有以报。”太子曰:“樊将军穷困来归丹,丹不忍以己之私而伤长者之意,愿足下更虑之。”荆轲知太子不忍,乃遂私见樊於期曰:“秦之遇将军可谓深矣,父母宗族皆为戮没,今闻购将军首金千斤,邑万家,将奈何?”於期仰天太息,流涕曰:“於期每念之,常痛於骨髓,顾计不知所出耳。”荆轲曰:“今有一言可以解燕国之患,报将军之仇者何如?”於期乃前曰:“为之奈何?”荆轲曰:“愿得将军之首以献秦王,秦不必喜而见臣。臣左手把其抽,右手其胸;然则将军之仇报而燕见陵之愧除矣。将军岂有意乎?”樊於期偏袒而进曰:“此臣之日夜切齿腐(拊)心也。乃今得闻教。”遂自刭。太子闻之,驰往伏而哭,极哀。既已不可奈何,乃遂盛樊於期首函封之。於是太子豫求天下之利匕首,得赵人徐夫人匕首,取之百金。使工以药之,以试人,血濡缕,人无不立死者;乃装为遣荆卿。燕国有勇士秦舞阳,年十叁杀人,人不敢忤视,乃令秦舞阳为副。荆轲有所待,欲与俱;其人居远未来,而为治行,顷之未发。太子迟之,疑其改悔,乃复请曰:“日已尽矣,荆卿岂有意哉?丹请得先遣秦舞阳。”荆轲怒叱太子曰:“何太子之遣往而不反者竖子也。且提一匕首,入不测之秦。仆所以留者,待吾客与俱。今太子迟之,请辞决矣。”遂发。太子及宾客知其事者,皆白衣冠以送之。至易水之上,既祖取道,高渐离击筑,荆轲和而歌,为变徵之声,士皆垂泪涕泣。又前而歌曰:

  风萧萧兮,易水寒;

  壮士一去兮,不复还。复为羽声慷慨,士皆目,发尽上指冠。於是荆轲就车而去,终已不顾。

  遂至秦,持千金之资币物,厚遗秦王宠臣中庶子蒙嘉。嘉为先言於秦王曰:“燕王诚振怖大王之威,不敢举兵以逆军吏,愿举国为内臣比诸侯之列,给贡职如郡县,而得奉守先王之宗庙。恐惧不敢自陈,谨斩樊於期之头,及献燕督亢之地图,函封,燕王拜送于庭,使使以闻大王。唯大王命之。”秦王闻之大喜,乃朝服设九宾,见燕使者咸阳宫。荆轲奉樊於期头函,而秦舞阳奉地图匣,以次进。至陛,秦舞阳色变振恐,群臣怪之。荆轲顾笑舞阳,前谢曰:“北蕃蛮夷之鄙人,未尝见天子,故振,愿大王少假借之,使得毕使於前。”秦王谓轲曰:“取舞阳所持地图。”轲既取图奏之,秦王发图,图穷而匕首见,因左手把秦王之袖而右手持匕首之。未至身,秦王惊,自引而起,袖绝;拔剑,剑长,操其室;时惶急,剑坚(竖),故不可立拔。荆轲逐秦王,秦王环柱而走。群臣皆愕,卒起不意,尽失其度。而秦法:群臣侍殿上者,不得持尺之兵,诸郎中执兵皆陈殿下,非有诏召不得上。方急时,不及召下兵。以故荆轲乃逐秦王,而卒惶急无以击轲,而以手共搏之。是时,侍医夏无且,以其所奉药囊提荆轲也。秦王方环柱走,卒惶急不知所为,左右乃曰:“王负剑。”负剑遂拔,以击荆轲,断其左股。荆轲废,乃引其匕首以秦王,不中,中铜柱。秦王复击轲,轲被八创。轲自知事不就,倚柱而笑,箕踞以骂曰:“事所以不成者,以欲生劫之,必得约契以报太子也。”於是左右既前杀轲,秦王不怡者良欠。已而论功赏群臣及当坐者各有差,而赐夏无且黄金二百镒,曰:“无且爱我,乃以药囊提荆轲也。”

  於是,秦王大怒,益发兵诣赵,诏王翦军以伐燕。十月而拔蓟城,燕王喜、太子丹等尽率其精兵东保於辽东。秦将李信追击燕王急,代王嘉乃遗燕王喜书曰:“秦所以尤追燕急者,以太子丹故也。今王诚杀丹献之秦王,秦王必解,而社稷幸得血食。”其後李信追丹,丹匿衍水中;燕王乃使使斩太子丹,欲献之秦;秦复进兵攻之,後五年秦卒灭燕,虏燕王喜。其明年秦并天下,立号为皇帝。於是秦逐太子丹荆轲之客,皆亡。高渐离变名姓为人庸保,匿作於宋子。久之作苦,闻其家堂上客击筑,傍不能去。每出言曰:“彼有善有不善。”从者以告其主,曰:“彼庸乃知音,窃言是非。”家大人召使前击筑,一坐称善,赐酒。而高渐离念久隐畏约无穷时,乃退,出其将匣中筑与其善衣,更容貌而前。举坐客皆惊,下与抗礼,以为上客,使击筑而歌,客无不流涕而去者。宋子传客之。闻於秦始皇,秦始皇召见。人有识者,乃曰:“高渐离也。”秦皇帝惜其善击筑,重赦(杀)之,乃其目,使击筑,未尝不称善,稍益近之。高渐离乃以铅置筑中,复进得近,举筑扑秦皇帝,不中。於是遂诛高渐离,终身不复近诸侯之人。鲁句践已闻荆轲之刺秦王,私曰:“嗟乎,惜哉,其不讲於刺剑之术也!甚矣,吾不知人也!曩者吾叱之,彼乃以我为非人也。”

  廉颇蔺相如列传廉颇者,赵之良将也。赵惠文王十六年,廉颇为赵将,伐齐,大破之,取阳晋,拜为上卿,以勇气闻於诸侯。蔺相如者,赵人也;为赵宦者令缪贤舍人。  赵惠文王时得楚“和氏璧”,秦昭王闻之,使人遗赵王书,愿以十五城请易璧。赵王与大将军廉颇诸大臣谋,欲予秦,秦城恐可得,徒见欺;欲勿予,即患秦兵之来。计未定,求人可使报秦者,未得。宦者令缪贤曰:“臣舍人蔺相如可使。”王问:“何以知之?”对曰:“臣尝有罪,窃计欲亡走燕,臣舍人相如止臣,曰:「君何以知燕王?」臣语曰:「臣尝从大王与燕王会境上,燕王私握臣手,曰:“愿结友。”以此知之,故欲往。」相如谓臣曰:「夫赵而燕弱,而君幸於赵王,故燕王欲结於君。今君乃亡赵走燕,燕畏赵,其势必不敢留君而束君归赵矣。君不如肉袒伏斧质请罪,则幸得脱矣。」臣从其计,大王亦幸赦臣。臣窃以为其人勇士,有智谋,宜可使。”於是王君见,问蔺相如曰:“秦王以十五城请易寡人之璧,可予不?”相如曰:“秦而赵弱,不可不许。”王曰:“取吾璧不予我城,奈何?”相如曰:“秦以城求璧而赵不许,曲在赵;赵予璧而秦不予赵城,曲在秦。均之二策,宁许以负秦曲。”王曰:“谁可使者?”相如曰:“王必无人,臣愿奉璧往,使城入赵而璧留秦;城不入,臣请完璧归赵。”赵王於是遂遣相如奉璧西入秦。  秦王坐章台见相如,相如奉璧奏秦王,秦王大喜,传以示美人及左右,左右皆呼万岁。相如视秦王无意偿赵城,乃前曰:“璧有瑕,请指示王。”王授璧,相如因持璧却立倚柱,怒发上冲冠,谓秦王曰:“大王欲得璧,使人发书至赵王,赵王悉召群臣议,皆曰:「秦贪,负其,以空言求璧,偿城恐不可得。」议不欲予秦璧,臣以为布衣之交尚不相欺,况大国乎?且以一璧之故逆秦之,不可。於是赵王乃斋戒五日,使臣奉璧,拜送书於庭。何者?严大国之威以修敬也。今臣至,大王见臣列观,礼节甚倨;得璧,传之美人以戏弄臣。臣观大王无意偿赵王城邑,故臣复取璧。大王必欲急臣,臣头今与璧俱碎於柱矣。”相如持其璧睨柱,欲以击柱。秦王恐其破璧,乃辞谢固请,召有司案图,指从此以往十五都予赵。相如度秦王特以诈佯为予赵城,实不可得,乃谓秦王曰:“和氏璧,天下所共传宝也;赵王恐,不敢不献。赵王送璧时,斋戒五日,今大王亦宜斋戒五日,设九宾於庭,臣乃敢上璧。”秦王度之终不可夺,遂许斋五日,舍相如广成传舍。

  相如度秦王虽斋,决负约不偿城,乃使其从者衣褐,怀其璧,从迳道亡。归璧于赵。

  秦王斋五日後,乃设九宾礼於庭,引赵使者蔺相如。相如至,谓秦王曰:“秦自缪公以来二十馀君,未尝有坚明约束者也。臣诚恐见欺於王而负赵,故令人持璧归,间至赵矣。且秦而赵弱,大王遣一介之使至赵,赵立奉璧来;今以秦之而先割十五都予赵,赵岂敢留璧而得罪於大王乎?臣知欺大王之罪当诛,臣请就汤镬,唯大王与群熟计议之!”秦王与群臣相视而嘻,左右或欲引相如去;秦王因曰:“今杀相如,终不得璧也,而绝秦赵之;不如因而厚遇之,使归赵。赵王岂以一璧之故欺秦邪?”卒廷见相如,毕礼而归之。

  相如既归,赵王以为贤大夫,使不辱於诸侯,拜相如为上大夫。秦亦不以城予赵,赵亦终不予秦璧。  其後秦伐赵,拔石城;明年,复攻赵,杀二万人。秦王使使者赵王,欲与王为好会於西河外渑池。赵王畏秦,欲毋行。廉颇蔺相如计曰:“王不行;示赵弱且怯也。”赵王遂行,相如从。廉颇送至境,与王诀曰:“王行,度道里会之礼毕,还,不过叁十日;叁十日不还,则请太子为王,以绝秦望。”王许之,遂与秦王会渑池。

  秦王饮酒,酣,曰:“寡人窃闻赵王好音,请奏瑟。”赵王鼓瑟,秦御史前书曰:“某年月日,秦王与赵王会饮,令赵王鼓瑟。”蔺相如前曰:“赵王窃闻秦王善为秦声,请奉盆缶秦王,以相娱乐。”秦王怒,不许。於是相如前进缶,因跪请秦王,秦王不肯击缶。相如曰:“五步之内,相如请得以颈血溅大王矣。”左右欲刃,相如张目叱之,左右皆靡。於是赵王不怿,为一击缶;相如顾召赵御史书曰:“某年月日,秦王为赵击缶。”秦之群臣曰:“请以赵十五城为秦王寿。”蔺相如亦曰:“请以秦之咸阳为赵王寿。”秦王竟酒,终不加胜於赵,赵亦盛设兵以待秦,秦不敢动。  既罢,归国,以相如功大,拜为上卿,位在廉颇之右。廉颇曰:“我为赵将,有攻城野战之大功,而蔺相如徒以口舌为劳,而位居我上,且相如素贱人,吾羞不忍为之下。”宣言曰:“我见相如,必辱之。”相如闻,不肯与会,相如每朝时,常称病,不欲与廉颇争列。已而,相如出,望见廉颇,相如引车避匿,於是舍人相如相与谏曰:“臣所以去亲戚而事君者,从慕君之高义也。今君与廉颇同列,廉君宣恶言,而君畏匿之,恐惧殊甚,且庸人尚羞之,况於将相乎?臣等不肖,请辞去。”蔺相如固止之,曰:“公之视廉将军孰与秦王?”曰:“不若也。”相如曰:“夫以秦王之威,而相如廷叱之,辱其群臣,相如虽驽,独畏廉将军哉!彼吾念之,秦之所以不加兵於赵者,徒以吾两人在也。今两虎共斗,其势不俱生。吾所以为此者,以先国家之急而後私雠也。”廉颇闻之。肉袒负荆,因宾客至蔺相如门谢罪,曰:“鄙贱之人,不知将军宽之至此也。”卒相与,为刎颈之交。

  太史公曰:知死必勇,非死者难也,处死者难。方蔺相如引璧睨柱,及叱秦王左右,势不过诛;然士或怯懦而不敢发。相如一奋其气,威信敌国,退而让颇,名重太山,其处智勇,可谓兼之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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